“大王,齐国信函。”
嬴政丢下简牍,把毛笔随手放在有些杂乱的桌子边缘,他手臂伸展扫过桌面,扫出一片空地:“拿过来。”
信函拿到手里,一阵轻飘飘的感觉。
嬴政试了试信的厚度,舒展的眉毛合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拆开信封。
只有一张纸,折叠起来。
嬴政的眉毛拢得更高,还是耐心把信拿出来。
“王兄,盟约签定,按计划行事。”
十一个字。
打开下一个折叠面,空白。
再打开第三个折叠面,又是空白。
嬴政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把纸翻过来,发现背面依旧是空白一片。
他来来回回翻看好几次,生怕错过细节,有所遗漏。
然而,三折叠的信,满打满算只有十一个字,放大后的字体,连三折叠后的那一面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不明白,齐国条件太苛刻,连足够呢笔墨都不提供,还是说齐国事务太忙。只够成蟜写十一个字的信,却又玩出三折叠的空闲。
嬴政按着信,愣了一会儿,现实如此,不接受也不行。
他把信恢复原样,放回信封装好。
走向自己的床榻,俯身从床下面拉出来一个木箱,自腰间摘下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钥匙转动,铜锁打开。
随着掀起箱子的上盖,一个更小的箱子,映入眼帘,下面压着一摞不高的信。
嬴政把小箱子抱到一旁,信封贴着箱子内壁放回,落在一摞信的最上面。
然后,他把小箱子放回去,压好,关闭大箱子,上锁,送回床下面。
嬴政走出宫殿,方才送信的小太监,就在门口等候。
“请丞相和御史大夫入宫。”
小太监离开后,嬴政没有返回,而是朝着宫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嬴政出现在成蟜的府上,开启养老生活的韩老宦措手不及,几次险些闹出事故,亦步亦趋地跟在嬴政身后,不敢多嘴询问,也不敢不跟着走。
“大壮不在?”
韩老宦等的满头大汗,终于听到嬴政的声音,等他听清楚后,又是一阵迷茫。
大王亲自前往,是为了找大壮?
他不明白,他也不需要明白,更不想明白。
韩老宦不敢擅作主张,探问道:“大壮最近在知笙楼帮忙,昌文侯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他也去帮忙了。”
“王上寻他有事?老奴这就派人叫他回来。”
成蟜封侯以后,秦国所有有封地的君,全都交出封地,改为侯,封号不变。
而有封地的侯,也都一样,成蟜身为秦王胞弟,都只有食邑没有封地,他们再不主动,楚系的下场就在眼前。
“让他前往蓝田大营,去找王翦,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诺。”
韩老宦额头的汗水,落了又起。
这件事,用不着王上亲自跑一趟吧?
更加不明白了,也更加不想明白了。
“去吧,寡人在府上转转,不用人跟着。”
嬴政转身离开,他才从恍惚中反应过来,片刻不敢耽搁,去知笙楼寻人。
嬴政这一转,倒是苦了王绾和冯去疾,两个人在宫里等到日落黄昏,才终于看到威严十足的人影,从宫外走了过来。
两个人低头对视,四只眼睛里,带着同样的疑惑。
嬴政走近一些,他们向两边退去,把路让开,跟着进入殿内。
此时,正在殿内点灯的小太监们,全都低着头倒退出去。
“王绾负责李斯在巴蜀的农改,冯去疾负责咸阳大小事务,如遇无法定夺之事,派人送到蓝田大营。”
“此外,墨家与少府的大小事务,全都封存,等寡人回到咸阳,若遇到急事,由冯去疾派人,送他们到蓝田大营。”
嬴政不给二人开口的机会,一口气说完所有的吩咐。
这是通知,并不是商议,唯一用得着他们开口的地方,那就是答“诺”。
然而,身为秦国官职最高的两个人,他们即便是无法改变秦王的主意,也会尝试着提出建议。
而在提出建议之前,他们还有个疑问,那就是秦王为什么这么做。
是想要分出权力,更轻松一些,还是另有打算,离开咸阳,或者是主持更重要的事,无暇分身。
王绾过于保守的性格,在锐意进取的秦国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秦国,就完美契合。
明白这一点的王绾,主动挺身而出,问道:“王上,李斯在巴蜀的农改,一直由公子亲自负责,臣对其知之甚少,是否要与公子去一封信,询问一下公子的意见?”
他负责个屁!
下意识的心声,最能反映真实的心声。
嬴政都没想到,这会是自己的内心,不知从何时起,分给成蟜的任务,全都不动声色地转接到他的手上。
想起来这个弟弟,嬴政是既爱又恨。
作为其唯一的弟弟,享受独宠厚爱不在话下。
也正是因为成蟜作为他唯一的弟弟,让嬴政恨的牙痒。
纵观七国宗室,就没有成蟜这么懒的,别人是争权夺利,只恨手上的权力小,无法主持大事要事。
然而,成蟜这个另类,只想啥都不干,混吃等死,嬴政下放任务是为了培养他的政事,结果总是会不了了之。
嬴政意识到王绾和冯去疾还在旁边等着,收回翻飞的思绪,即便心里对成蟜有一万个不满,也只能是心里。
成蟜身为他唯一胞弟,长兄如父,当着别人的面打成蟜的脸,也就是打他这个做长兄的脸。
嬴政心中诸般无奈,又不得不为成蟜擦屁股掩饰,回道:“巴蜀的事务传到咸阳,再从咸阳去信齐国,一来一回,几个月的时间就浪费掉了,要紧的事情就给耽误了,寡人要亲自前往蓝田大营,没有时间等着你们问东问西。”
“王上要去蓝田大营?”
王绾同样心中惊诧,只是冯去疾开口以后,他便不再开口,颔首听命。
“你们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确保粮草供应。”
嬴政没有明着回答,而他的神情和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透露一个关键的信息。
秦国又要开战了。
对此,冯去疾并无什么惊讶,反而喜而露外,对于开战,他和大多数秦人官员一样,那就是兴奋。
而王绾思虑甚多,说好的休养生息,这才半年时间,又要开始打仗,秦国的百姓怕是支撑不住。
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提出来,扫了秦王的兴,只能寄希望战事不要扩大。
两个人的不同反应,嬴政丝毫不觉得意外,王绾低头的瞬间,他便洞悉其内心所想所虑。
大势如此,无人能挡。
即便王绾是秦国的丞相,他的想法,在天下大势面前,依旧是微不足道,宛如浩然天地间的一粒灰尘,无人在意。
嬴政更不必向他解释,仍旧是那个原因,秦国要积蓄力量,离不开这个温和派的丞相主政。
而当下的战事,只是最后秀一秀肌肉,为了秦国接下来的平稳日子,可以远离纷争,不会遭受到六国的干扰。
避免大战,减少冲突。
至于王绾这位丞相是看了出来,仍旧心疼百姓,心疼国家,亦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看出来这一层,只是纯粹的心怀百姓。
王绾使命还没有完成,这个丞相仍旧是他的。
等到秦国这辆战车,再次上路的时候,丞相的位置上,将会换上一个激进派的人物。
“臣需要王上透个底,预备的战事,规模如何,要准备多少粮草?”
冯去疾在脑海中快速整合最近几天的所有信息,试图分析出此次战事的主要方向。
“十万大军,旬日一送。”
“战事开启后,三日一送,不得耽误。”
嬴政眼神锐利。
这一次,秦军同样师出有名,同样是援助盟友。
区别在于,支援韩国的战略,是为了把它变成秦国的附庸,而支援齐国的战略是为了让其在未来作壁上观。
一个强大的对手,不一定要转化成为铁杆盟友,只需要其坐山观虎斗,不支援秦国的敌人,那就是对秦国最大的支援。
“国尉缭那里,是否要做出应变?”
冯去疾继续征询。
缭废去国尉一职,贬到边境小城驻扎,这是明面上的消息。
身为秦国核心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冯去疾也早在成蟜的“烟花秀”想明白内里关节,这是一场迷惑赵国的戏。
所以,国尉一职悬空,依旧是属于缭的。
“照旧。”
嬴政淡然点头,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重视赵国方向,轻淡的回应,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但是,嬴政既然说了照旧,他们也不用知道太多,把事情落实下去就行。
王绾身为丞相,在听说要打仗后,便沉默不语,冯去疾这个御史大夫、秦国副丞相,反倒是与秦王对答如流,俨然一副他才是丞相的姿态。
走出宫殿,已是月明星稀。
昏暗的油灯,整齐摆放在每一根石柱上,盈弱的灯光仿佛只能照亮它的灯座,与洒落的月光相比,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只有在一片乌云飘过的时候,那些浪费掉的大量灯油,才能发挥关键的作用,接替月光,照亮脚下的台阶。
王绾下到一半,站在台阶上,抬头仰望着皎洁的圆月,洁白通透的光芒,似乎有镇人心神的作用,凝视的一瞬间,王绾忽然便平静下来。
“丞相?”
冯去疾收起落下的右脚,回到王绾身后的那层台阶,疑惑地看了眼并无特别之处的月亮。
“冯兄,你说公子在齐国,抬头看到的明月,是否与你我看到的相同?”
冯去疾的目光,在王绾的背影上停留片刻,这个称呼……可不常用啊。
他猜测王绾有什么话要说,便没有卖弄关子,直接了当道:“看到,就是一样的。”
看不到,那是天气不好。
不过,今天并不讨论这个,月亮只是王绾的话引子。
他凝视着月亮:“这一刻,凡是抬头的人,看到的月亮就都是一样的。”
“那些六国的百姓,他们也与我秦国百姓一样,只要抬起头,就都有一个愿景,那就是不再打仗,安居乐业。”
王绾的语气十分自然,单纯的为百姓发言,没有透露出半分对今天议事的不满。
然而,冯去疾和他相交多年,明白其心中所想,同样是为了秦国。
在不会触怒大王的前提下,冯去疾回道:“正因如此,秦国责无旁贷,让天下归一,让征伐停止,让百姓安居,让四海升平,而这一切无法通过朝立夕改的盟约实现。”
“若是有其他诸侯国,能够让天下归一,我与秦国甘愿为了天下人走向消亡。”
“冯兄言重了,秦国不会消亡。”
“大王乾纲独断,好在身边还有公子的随性调和,秦国的未来不会走上极端。”
王绾摆手制止冯去疾的假设,乐观的话语间,还透露着一丝丝的担忧:“我很担心,公子有一天也变得激进派,战争只是实现国家战略的手段之一,而不能成为唯一手段。”
冯去疾向下一个台阶,与王绾站在一起,拍着这位老丞相的肩膀,宽慰道:“丞相不用担心,公子亲口说过,他是保守派。倘若激进的话,韩国已然灭了。”
“公子有大节。”
王绾称赞一句,便揭过这个话题,回头与冯去疾四目相对,笑的坦荡:“我观冯兄,亦是秦相。”
“副相已是极限,若非给李斯腾位置,我现在还是廷尉。”
冯去疾半开玩笑道。
王绾含笑不语,眼神中满是肯定,低头走下台阶。
冯去疾跟在后面,看着王绾的身影,华发在月光的装饰下,更加银光四射。
蹒跚的步伐,让他有些许愧疚。
并非故意欺骗,而是有所隐瞒。
成蟜确实和他说过,自身是个保守派,最看不上冯劫他们这种激进派。
当时,他还想为儿子打抱不平,却发现冯劫站在后面,像个鹌鹑蛋一样,屁都不放一个。
然后,冯去疾就听到了刷新认知的一句话。
“作为保守派,在我眼里,你们这些所谓的激进派,老中青全都太保守。”
“吞韩还不是为了剥削,操纵韩安榨干韩国最后一滴油水,秦国再代民伐韩,名利双收……”
成蟜后来还说了什么,冯去疾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内心震撼三天,现在想起来依旧震撼。
成蟜身处的保守派,竟然是觉得激进派太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