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小瓶,借你把玩可以,你要打碎了,你可折损的是主人家的脸面。
宫中自有章则法度。
乌玛禄心知佟佳皇贵妃先来试探她,便是因为她封嫔之前的事,破坏了这些章则法度。
宜妃的受宠是盛宠极宠,和她比起来,反倒显得规矩了几分。
再加上前几任皇帝对自己中意女子的逾矩封赏,由不得佟佳皇贵妃不防。
因这封妃三类中,第一类无法防,第二类不用防,第三类才是这后宫众人提心吊胆谨防的。
唯独这以恩宠身居高位的,才是以家世封妃的女子的敌人,你怎知今日皇上因喜爱封她为妃,明日就不会不顾什么利益王权,只因喜爱便封她为后?
前面几朝的教训可还在呢。
便如孝献皇后董鄂氏,入宫便深受帝宠。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封为贤妃,之后仅一月有余便晋封为皇贵妃,十二月行皇贵妃册立礼,并为此大赦天下,其父进三等伯。
第二年,当时的董鄂妃生下皇四子,顺治帝欢喜至极,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举行颁布皇第一子诞生诏书的隆重庆典,只将之前就生下来的皇二子爱新觉罗·福全和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视若无物。
或许对顺治帝来说,只有他和他心爱的董鄂妃生下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是他心尖儿上的皇长子,其他只是无物。
要知道,顺治帝对这个孩子出生后的待遇甚至如同嫡出,之后更是大赦天下。
随后,这孩子死去,仅因礼部郎中和笔帖式在安葬其时,不遵守所择时刻,拟斩监候。后改为二人各戴枷号两个月,并鞭责一百,流放宁古塔。
而当时的董鄂妃去世时,顺治帝欲将太监、宫女三十名悉行赐死,免得董鄂妃在他界缺乏服侍者。而抬董鄂妃梓宫的都是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
其间,顺治帝因为董鄂妃与如今的太皇太后更是闹了数次。
这后宫人谁不知晓?谁敢不提防?
琉璃也在逗闲趣儿时,给她讲过好些从上年纪的太监、宫女口中听来的有关那位董鄂妃的事。
有了历任宠妃的打底,佟佳皇贵妃作为佟家女,多少也听过家里提了几句,难免反应这么大。
有迹可循的,怕什么?就怕那些无迹可循的,你想学想模仿都没有法子。
她想起了周幽王,人们无法让周幽王不为褒姒烽火戏诸侯,那就让褒姒无法出现在周幽王身边好了。
这一切不是褒姒的错,可谁叫看上她的是周幽王呢?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疲惫的闭上眼,几乎快要睡着了。
等等。
她突然睁开眼。
琉璃说,在孝献皇后董鄂氏薨逝后仅半年,顺治帝染上当时的不治之症——天花。
当时正值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顺治帝安排吴良辅出家为僧。这天他亲临悯忠寺观看吴良辅出家仪式。归来的当晚即染上天花,发起高烧来。
而前一年,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孝献皇后董鄂氏因病去世。
有人说,董鄂氏染了天花,顺治帝照顾她时,不幸感染,所以之后没多久就去了。
然而,这中间时隔四月。
乌玛禄眨了眨眼,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明宪宗朱见深在挚爱万贵妃去后,便口称:“万氏去矣,我命亦不长。”
随后,七个月的安排后,阖然长逝。
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猜测,顺治并没有死去——朱见深熬到油尽灯枯,所以与世长辞。然而顺治帝以佛学为心灵寄托,若他出家,哪怕心力交瘁,恐怕也能好转一二。
指不定他看吴良辅出家,就又勾起了自己想要出家的念头。
所以白天去看了,夜里就发了高烧,不久就去世了。
帝王出行,周边自然会打扫干净,又怎会轻易感染天花?
可若是以天花为借口呢?
那太皇太后毕竟是他生母,他们相依为命多年,怎会没有感情?若是顺治帝以命相逼,一个母亲,自然会为了孩子让步。
但这位母亲若是性格刚烈,恐怕会和孩子话赶话,弄到互不退让,就像斗鸡似的。
若是太皇太后当年说出类似“出了家就别再回来了”,顺治帝再一使气“不回就不回”,两人话赶话的坐实了这件事……
乌玛禄为自己这样的猜想而微微睁大了眼。
她还记得从前看书,书上的确写过,野史记载,顺治帝在五台山出家,所以康熙和孝庄几次去五台山礼佛。
而她这些时日,听琉璃说过,老太监们都说当年的顺治帝是个暴脾气。
若是如此,太皇太后因着自身遭遇,不待见类似于当年的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女子,就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康熙才会面对她时,喜怒无常。
他被这位太皇太后养大,敬重这位皇祖母,却又无法轻易的放开她。
如果他对她说的一切话都是真的,那么他不肯好好爱她,也不肯放过她的原因找到了。
太皇太后代表的是世俗,是仁义礼智信,是理智;她所代表的只是他的欲望,他发自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欲望。
理智又如何能和欲望比?
那可是人心啊。
他的祖父,努尔哈赤、皇太极到底是外邦之人,不通汉学,不懂抑制欲望,所以他们的喜欢与厌恶,就是写在面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而他的父亲,顺治帝,虽然接受过汉学,但并未如此深入,只在皮毛。又满腹心思都在佛学之上,虽断情绝欲,终究只在表面,如同沐猴而冠。自然爱宠也是随心而为。
而康熙本人,自小读汉学,学庸训诂,询之左右,求得大意而后愉快。日所读者,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及四子之书既已通贯,乃读尚书,于典谟训诂之中,体会古帝王孜孜求治意。
又读大易,观象玩占,实觉义理悦心。乐此不疲,好学不倦,每每读书至深夜,而不知倦怠。
听闻他十七、八岁时,因读书过劳,至咯血也不肯罢休。
她曾做他的奉茶宫女,也曾入过乾清宫的内室,那里面摆满的书,她亲眼见他翻过。
他手不释卷,时至天明,又听西洋人的见闻和学识,又和大臣交流想法。
他勤恳,聪明,又努力,胸有沟壑又愿意步步为营。
他虽是满人,思想却和汉人差不多,重情重义,又擅于隐忍。
他这样的人,只会在亲人与爱人间寻一个平衡,两边儿都不委屈。
他聪明又心细。
他却不知道,人世间的事,不能既要都要,若想两边儿都不委屈,那便会两边儿都委屈。
她再一次闭上眼。
罢,罢,罢,众生皆苦,有情皆孽,纵他身为帝王,亦难万事如意,两相全。
开年过了正月,内务府那边儿进了几个包衣秀女,有几个宫女皆在她名下,占着名额,加上她想要几个刚进宫的,也忠心些,也就一直没去要人。
内务府那边把宫女各归各处,之前挂在她名下的莲心、石晓晓、皖烟记在了储秀宫格格名下,空出了人数。
琉璃心疼她,便提前要了三个刚进宫的,打算自个儿教。
她既代表乌玛禄的脸面,这般行事,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琉璃把这事儿给乌玛禄说过,乌玛禄并不上心,点过头,也就当知道了。
那些包衣秀女依依离别,等真正进宫就差不多到了一月末,又一番曲折,二月才到了永和宫。
琉璃点了新人来觐见。
“奴才雅利奇,见过主子。”
“奴才李巧儿,见过主子。”
“奴才袁青青,见过主子。”
乌玛禄点了点头,就当见过了。
琉璃领着人下去,又安排了各自的活儿,又让宝珠教她们规矩行事。
乌玛禄看了一眼门外道:“宝珠性子老实,你多教教她。”
琉璃笑道:“是。”
琉璃给她端上一杯水,口中道:“尹双儿说六阿哥身子还不见好,只一天天的吃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乌玛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开口道:“你不用说这些话,如今我有孕,即便想要抱回来,皇上未必会同意。何况老六他身子本来就不好,留在惠妃那里,和留在我这里,没有差别,还少些波折。”
琉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只是想着,六阿哥生下来后,主子都没有见过几面。”
乌玛禄叹了口气:“不是今儿我病,就是明儿他病,要不就是有了孩子。”
她微微叹息:“这宫里有几个妃嫔是亲手养着自己的孩子的。也许我和这些孩子都没有缘吧。”
“主子可说不得这样不吉利的话。”琉璃忙道,“你肚中还有着孩子呢。”
乌玛禄不信这些:“若是因着说句话,这孩子就没了,那可能的确是和我无缘。”
琉璃忙呸了两声,像是要呸走这些晦气。
乌玛禄笑了笑,倚在榻上翻起了话本子。
她心不静,就不看那些高深的书,免得心越看越乱。
二月,康熙出巡盛京,圣驾随从无数,太子随行,也有几位妃嫔随侍,如宜妃、储秀宫格格、咸福宫格格、魏贵人。
而佟佳皇贵妃则是留居宫中,掌管诸事。
琉璃对乌玛禄说起过此事。
琉璃道:“主子有孕,难免奔波,还是休养的好。梁总管说,主子要是无趣,可以邀佟主子一块儿对弈,也是个趣儿。”
乌玛禄笑道:“不用你这般劝我,我心里有数。”
琉璃笑道:“那是。”
琉璃又道:“皇上几乎每日都派人驰书问候太皇太后与太后的起居,也会告知太皇太后和太后自己的行踪。”
琉璃给她说着宫中的趣事儿:“听说皇上自个儿下河抓鱼,今儿到的脂封的鲢鱼、鲫鱼,便是皇上派人送回京中,好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尝鲜呢。”
琉璃道:“太皇太后年岁渐长,不爱河鲜之物,只自己留了一条,余下的,也就紧着几个妃主子分发下来。”
琉璃笑道:“小厨房拿到鱼,琢磨着给主子熬一碗鱼汤呢。”
乌玛禄微微惊讶:“我也有?”
琉璃笑道:“主子这说得哪儿的话?主子终究是皇上亲自封的妃子,驳了谁,也不能驳了皇上的脸面。”
乌玛禄反应过来了,虽然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喜她,但她毕竟是康熙封的妃子,但凡表现出一丝对她的不满,实际就是在表现对康熙的不满。
太皇太后终究辅佐过几代君主,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也不会让太后这样做。
就像对当年的孝献皇后董鄂氏一样,只要不踩着她们的脸面,在她们面前反复折腾,她们也能忍着恶心,只当没这个人一样,一应份例跟别人没什么差别,不会有丝毫短缺。
何况有了顺治帝与孝献皇后的事情在先,太皇太后胸有沟壑,自然更知道该怎么做,万不至于背地里对她下绊子、上眼药,做出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事。
她想通了这一点,心中微松。
她想了想道:“到时候给厢房送一碗去。”
“是。”
琉璃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听万琉哈主子身边的人说,万琉哈主子病了快小半年了。”
“没请人看?”
“请了,没好。”
乌玛禄微微点头:“也快到王太医来请脉的时候,到时候你领王太医去看看。”
“是。”
乌玛禄继续低头看书。
她又不是那孙猴子,可做不到面面俱到,不过是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过得几日,万琉哈柳烟好些了,特让身边的宫女来感谢一二,只在门口和琉璃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琉璃自是有几分不满。
乌玛禄倒不以为意:“她心里有顾忌,等想开了就好了。”
琉璃一边儿拾缀着杂物,一边儿叹道:“她们也就仗着主子性子好,尽做这些事。迟早得给她们立立规矩。”
乌玛禄知她一心为自己,心中微暖,却也只道:“都不容易,由她们去吧。”
她都这样说了,琉璃也不多说什么,只觉自己主子脾性太软,她这做奴才的,横竖得为主子挣得几分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