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削藩,前朝朱允炆便是一证,削得自己皇位丢失,无影无踪。
于碎屑时光,他会承认命由天定,也确信自己乃天眷者。
如今被贯通主持说开,他心情有些微妙。
贯通主持见他脸上并没有明显抗拒,才斟酌道:“此事,我也不过是听前任谛晖主持说起。”
他徐徐讲了个旧闻。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大自在天为二十四天之一,又名黑天,其有大自在天妃。
合则天下同喜,分则天下同悲。
大自在天妃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投胎轮回于宇宙无尽星球,与大自在天上演一出出理拉,以度化世人。
贯通主持叹气道:“此乃密史。少有见闻。”
贯通主持提醒道:“皇上只当是个轶闻就好。”
他继续说到:“然而大自在天妃于无尽岁月前,已失去消息。大自在天以自身七情六欲练就一对首饰,可以用以牵引大自在天妃的到来。”
“哪怕隔着无尽时、空,凭借这对首饰,都可以牵引大自在天妃到来。”
康熙听得颇有兴趣。
这的确是他不曾听闻的东西,哪怕只是假的,也能听个趣儿。
贯通主持打开盒子,里间是个银脚链,链子上坠着六个铃铛。
贯通主持推到康熙面前,康熙拿起来看,每个铃铛上面雕着不同的东西,或眼睛,或耳朵,各不相同。
贯通主持道:“此乃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此六根会引起相对的六欲。是以,这脚链,谛晖主持言,名为六欲链。”
康熙只是打量着,并不说什么,半晌才道:“为了些香油钱,你们这些和尚,什么故事说不出来。”
贯通主持微微笑着,并不驳斥。
康熙将脚链放回盒子,问道:“还有一个首饰是什么?”
“黄金所制的手镯,上有七色不同宝石镶嵌而成,对应的乃是喜怒哀乐惊恐悲。此镯名为七情镯。”
康熙闻言嗤笑一声,并不当真,却又复问道:“有点儿意思,那我问你,若是你口中的大自在天妃,真被牵引来了。又会怎样?”
“大自在天妃为大自在天所分离出的全阴性,她的出现会稳定大自在天失衡。”贯通主持知道他不信,却也只是道,“正如秘史所说,合则天下同喜,分则天下同悲。他二人相遇,皆会万事顺遂。”
贯通主持老神在在的补充道:“即便他们不知道对方,乃至于抗拒这次相遇,也会在命运的牵引下,机缘巧合的相遇。”
康熙呵笑道:“可笑至极,天下太平,哪能寄托于神鬼之说。若鬼神有用,天下便从不会改弦易主。”
贯通主持微微笑着,不气不恼,平静至极。
康熙起身:“此次,朕为云林禅寺添香油百两。以后,这些鬼神之类糊弄的话,不必再说了。”
贯通主持道:“是。”
康熙正要离开。
贯通主持在他背后,慢慢开口:“不论是大自在天妃,或是锁骨菩萨,又或是他乡羁留之魂。需得寻至一具和自身极为贴近的肉身,再得一镇魂之物,且从此不得再碰牵引之物。”
康熙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贯通主持不闪不避的看向康熙:“娘娘乃皇上身畔之人,日夜相处,恐怕早就发现,娘娘实非常人。”
康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他杀心已起。
他当然查到了他的德妃,和她在家做姑娘时不一样。
可他无数次扪心自问,答案皆一样。
他喜欢的只是他所遇见的德妃,而非一开始的包衣秀女乌雅玛禄。
她聪慧通透,古怪固执,时常一句话堵得他心梗。
可他还是觉得,她哪儿都好。
此事,不必与他人说。
贯通主持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能遇见此事,已是天大的福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康熙坐下了:“你细说,我恕你无罪。”
“娘娘魂不附体,是以多年来,暗疾在身。但因牵引之物,曾留宫中。是以,娘娘久居宫中,自保无恙。”
康熙微微一想便明白了:“你是说,七情镯曾在宫里。”
贯通主持笑而不语。
随后,贯通主持又道:“想来皇上曾于某时得到镇魂之物,或是符咒,或是铜铃。”
“此镇魂之物,得以让她的魂魄无法脱离此次肉身。”贯通主持的话语在禅房中逸散,“除非肉身寿命已尽。”
康熙想到了那年,路过皇庄的行脚僧赠给他的铜铃。
——那僧人说:“你的愿望一定会成真。你等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那僧人说:“等她来到你身边,你将这个铃铛给她之后,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你。”
康熙沉默着,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骨节。
他开口道:“也就是说,只要不让她碰到七情镯和六欲链即可。”
贯通主持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而是说:“织女拿到羽衣后,就会回到天上。”
康熙垂目思考半晌,起身,将六欲链拿走,放于袖中。
康熙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提大自在天妃。”
“因为六欲链。”
六欲链与大自在天妃有关,自然会提及。
贯通主持笑道,“您就当我胡话漫天,我以天眼通观娘娘,从未见过娘娘这般气息纯净之人。再者,娘娘魂不附体,多有异样。”
他说:“说个逾矩的话,若她乃寻常人家,贫僧想度她入佛门。”
“所以,贫僧才取出了六欲链。”
“那为何会说锁骨菩萨。”
“娘娘的因果线只在皇上手腕,并无其他断线。也就是说,世间万物不在她心,她只与皇上有关,只为皇上而来。”
康熙垂下眼,一字一句道:“此事,从此不必再提。”
“是。”
康熙迈出门去。
贯通主持侧首看屋外,阳光灿烂,他转动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得以观不凡,已是幸事。
阿弥陀佛。
康熙出门后,随侍卫寻到乌玛禄。
乌玛禄正坐在廊下歇息,怔怔的看着树,听见脚步声,起身行礼。
康熙走近,拉起她,问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康熙垂目看着她:“那随我去西湖走走吧。”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二人泛舟湖上。
乌玛禄看着远处的雷峰塔。
烟雨蒙蒙间,天地都模糊了。
康熙手心里攥着那条六欲链,问她:“世人只恨自己不是许仙,没有白娘子相陪。”
“世人多如许仙,倘若知道躺在身边的,非我族类,只怕会被活活吓死。”乌玛禄道,“其实我不大懂,情劫有什么好过的?”
她看向康熙,又收回目光,看向雷峰塔。
康熙斟酌着问她:“那你自然不愿意为个许仙,被压雷封塔底。”
“我一开始便不会去认识什么许仙。想来,许他一世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娇妻美妾,便也抵得上救命之恩。”
“倒也是。”康熙喃喃着,摩挲着袖子里的六欲链。
他问:“那你若是织女,恐怕也会披上羽衣离开。”
乌玛禄笑道:“那爷若是织女,爷会离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已经答了。
康熙手上一松,六欲链顺着船畔落入水中。
划船的侍卫虽看见了,却默不作声。
康熙笑道:“那你会离开我吗?”
乌玛禄失笑道:“奴才不会离开爷的。除了爷身边,奴才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是如此坦诚。
他看着她,沉默不语。
乌玛禄坦荡的和他对视。
她说:“爷对奴才已经足够好。”
“奴才……知足。”
她很多时候会想,如果她就是出生在这个时代,也许她早就认命,对康熙感恩戴德,求个恩爱两相圆。
正如每个人所强调的那样,康熙已经给了她,一个封建时代君王能做的极致了。
可她来自于一个更为和平自由平等的年代。
她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她不曾见过光明。
康熙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你好好的,我自会待你好。”
乌玛禄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
两人最终并没有去看雷峰塔。
等到晚了,两人吃了尾西湖醋鱼。
乌玛禄咋舌:“酸得很。”
康熙失笑,给她夹了清炒时蔬。
两人回去后,康熙横竖无事,和乌玛禄洗漱后,两人躺在榻上看书。
乌玛禄想起一事儿,出去唤琉璃:“你叫侍卫给他们送二十两银子去。”
“谁?”
“今日的小乞儿。”
“是。”琉璃下去办了。
乌玛禄回去坐下,继续看书,看的是《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康熙翻过一页《春秋》。
两人出去玩累了,不大愿意说话。
夜里,乌玛禄缩在康熙怀里,难得的睡了会儿。
康熙在梦中,看见了漫天玫瑰花瓣般大朵的玫瑰色的云。
麦田里,坐着一个女子。
他还记得她,尽管他忘了她很久,但是当看到她的时候,他又记起来了。
他不止一次的梦过她。
她招他,同坐在麦田沿上的藤椅上,她冲他笑着。
她轻声说:“哎呀,又失败了。”
她笑靥如花,没有半点哀伤。
康熙问:“什么失败了。”
“她不可能……”她笑着,带点儿捉弄的意味,“这一世,她永远不会再爱上你了。”
“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
她看着他,笑弯了腰:“当然,当然这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但是……”
她笑着,不再说下去,而是侧首看着他,他颊上已经有了皱纹,带着些许沧桑:“你老了。”
她伸手触碰他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摸过,既像在看他,又像在透过他看什么。
“放肆!”
她娇嗔道:“那么大声做什么。”
“我现在做的,不就是你一直以来,希望她对你做的吗?”
“你老了呀。”她轻轻的亲吻他颊上的皱纹。
她说:“我给你讲个小王子的故事吧。”
于是,在玫瑰云下,在麦田里,她给他讲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他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一句话。
这世上有五千朵玫瑰,可你对你的玫瑰花费了心思,她便不同于那五千朵玫瑰了。
她亲吻他的唇,如同老友告别,如同爱人离去,如同三千里云霞离开了五万里波涛。
她说:“这是送你的最后的礼物。”
“它会保佑你度过你人生中最后一个难关。”
她将膝上的玫瑰花蕾送给他。
她轻声说:“那么,再见了。”
再也,不见。
康熙从梦中醒来,见乌玛禄闭眼休憩。
他手边自然没有什么玫瑰花蕾。
他抬头间,恍惚云层里有神女抱着玫瑰花蕾,转身离去。
他摇了摇头,只觉是自己睡糊涂了。
他转身,继续睡下。
三月二十三日,康熙处理政务,命令免除,淮扬九州县二卫自康熙三十七年未完地丁漕项等银十九万两,米麦十一万石。
三月二十四日,康熙带众人出门游玩。
乌玛禄那日走多了,身体乏困,便告假不去。
胤禵回来后,十分不高兴道:“额娘,你是没见着,宜妃母总向皇父讨要东西,不是要这样,就是要那样。皇父都给她买了。”
“那些侍卫都说,皇父喜爱宜妃母,哪怕宜妃母是要天上的星星,皇父也会摘给她。”
乌玛禄好笑的逗他:“你不是和老九关系很好吗?宜妃是老九的生母。”
胤禵气道:“一码归一码,我和九哥关系好,但也替额娘感到委屈。”
乌玛禄招他坐下:“没必要争竞这些,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胤禵还要说话,乌玛禄捏住了他的嘴,笑道:“好了,不要说了,小混蛋,去找你九哥玩儿吧。”
胤禵闹道:“额娘,你怎么也跟皇父学的叫我小混蛋。”
乌玛禄含笑哼道:“净闹得我脑子疼。但凡你有你四哥一半省心就好了。”
胤禵嘴一撅,跑出去了。
琉璃端了茶进来,听尹双儿说起了这件事,笑道:“小主子心里是有主子的。”
乌玛禄微微摇头,笑道:“他四哥少年老成,纵然我想亲近,也不知道该如何亲近。如今他年岁也大了,也只指望他,能够在诸事平安,少些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