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抬起头,那人早已消失不见。
小乞儿抱着这二十五两银子,看着左右。
此时夜深,颇为静寂,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还在睡的孩子,那些都是他在流浪时认识的弟弟妹妹。
他们年岁小,得抱团,才能吃个半饱。
平日里,自然也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喊着。
但这会儿,他生了贪婪。
要是……要是他自己拿着这些钱,定然可以过更好的日子……
他用身上的衣服裹着银子,快步往巷子另一头走去,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了。
仿佛路尽头就是他美好的明天。
可最后,他停在了那里。
他近乎沉默的仰首望天。
深蓝近黑的天空,只有微弱的光。
他家中本是读书人,奈何水患淹了家中的田,爹又生了重病,家里的钱都用光了。
娘为了供他读书,熬坏了眼睛。最后被娘家带走,又嫁去了远方。
他不知道娘去了哪里。
可娘在时,总是教导他:“你爹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你要记住,就算以后再穷,也不能把骨气给丢掉。”
娘又说:“要是哪天,没有一个人帮你,你得乞讨了,咱们也不能够做丧良心的事。”
娘被带走后。
村里的地痞无赖欺他年幼,把家里霸占了,还想把他卖掉。
他一路沦落在此。
他转过身,快步回去了。
娘说的,他不能做丧良心的事。
他跑回他们睡觉的地方。
那个白日里质疑的乞儿睁着眼睛看他:“你不要我们了。”
他摇了摇头:“走吧,我带你们回家。”
那乞儿不再说话。
这件事,被他们埋藏心底,不再提起,当年那个凌晨,他想抛下他们,只是又回来了,然后做了一辈子他们的好大哥。
他们挨个挨个把人叫醒。
其他三人刚醒的,懵懵懂懂的看着他们。
他上前:“走吧,我带你们换个地方生活。”
他带着他们走到河边,将全身洗干净,又敲响当铺的门,买了几件死当的衣裳。
他带着孩子们,买了几个大白馒头,小心翼翼的一路走到杭州的远郊,佯装是某位大人的小厮,买了几亩地。
几人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婚丧嫁娶,生儿育女。
几十年后,他们后代中的一个孩子,考上了大清的举人,又做了官。
而他们的祠堂里面,一直供奉着一个无名的牌位。
村里的后人听祖辈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祖宗,曾经遇到过好心人,因为不知好心人的名姓,所以只立了个空白的长生排位。
这都是很后面的事情了。
此时,乌玛禄带着几人入了灵隐寺。
灵隐寺中,香客如云。
有大娘求菩萨,保佑自己儿媳能生个大胖小子;有青春少艾求菩萨,能够保佑自己有一段良缘;有秀才举子求菩萨,能够保佑此次科举得中功名;有富贾妻子求菩萨保佑,让自己夫君此次出海做生意能够一帆风顺……
满座金漆神像,泥胎映照肉身,触目所及,皆是自身欲望。
她抬头看众佛垂目哀悯,有一种茫茫然。
她信步漫走。
康熙私服而来,站在远处看她。
他曾在康熙二十八年第二次南巡时,来过这里,赐名“云林禅寺”。
他无意再来。
可她来了。
乌玛禄站在树下,长久的仰视,琉璃让尹双儿去求了福带来。
乌玛禄看了会儿,摇头拒绝了。
她的愿望,上天难以实现。
所以,就不求了。
乌玛禄笑道:“你两求吧,我就看看。”
尹双儿本拿了三条福带,闻言和琉璃对视一眼,两人闭目虔诚许愿。
康熙走过来,问她:“你没有要求的。”
乌玛禄回他:“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就在我身边,何需求上苍,而不求爷。”
她这样的话,总是叫康熙开心的。
康熙笑道:“是了,这世间事,没有我做不到的。”
乌玛禄笑而不语。
琉璃两人睁开眼,见康熙来了,忙退到乌玛禄身后服侍。
康熙牵住她的手,与她同游,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要四处走走。”乌玛禄淡笑道,“无非是些山水花鸟。寺庙道观,名人故居。便来这里瞧了瞧。”
“你这般通透,活着便少了几分趣味。”
“是啊。”乌玛禄应了一句。
两人行至后院厢房,早有侍卫与主持贯通和尚候着。
二人由贯通主持引至禅房。
坐下品茗。
康熙同乌玛禄道:“我上回来的时候,还不是他。”
“谛晖主持十年前已圆寂。”
乌玛禄笑了笑,并不说话。
康熙和贯通主持聊了起来。
聊到后面,康熙突然半开玩笑道:“素来听闻大和尚有大神通,知过去未来。我想知道,我与她的因缘。”
贯通主持有些迟疑,却还是请二人伸出手,又细细打量。
末了,只是双手合十,请罪道:“贫僧才疏学浅,不能看出。”
乌玛禄看着康熙笑道:“本也只是闲谈,奴才对这寺中颇为好奇,想要出去走走,便不打扰爷和主持了。”
康熙点头。
乌玛禄退下,琉璃二人连同几位侍卫跟在身后。
待乌玛禄走后。
贯通主持看向康熙,欲言又止。
康熙道:“朕恕你无罪。”
贯通主持颇为犹豫,犹豫再三后,撵走了小沙弥,关上门窗,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
那盒子连开三层,里间套了个小盒子。
贯通主持正要打开之时,他又将手按下。
贯通主持行礼道:“皇上,在打开之前,先容贫僧为皇上讲一个故事。”
“请讲。”康熙让他有话直说。
贯通主持问:“皇上可知锁骨菩萨。”
康熙点头。
然而,他似乎又记起来了一件事。
他曾经第二次去五台山,离开时,他皇父遣人给他去了这四个字。
锁骨菩萨。
只是当时,皇父不愿意见皇祖母,他为了太皇太后而赌气,不愿意去找皇父。
这一口气堵了十多年,一直到前两年,他才逐渐放下心中怨憎,去了一趟五台山。
他说:“大师只管直说,不必拐弯。”
然而,这天底下的很多事,直说不得。
贯通主持道:“锁骨菩萨,脱胎于观音三十二相中的鱼篮观音,又名马郎妇观音。”
观音得道后,发大誓愿,欲要度尽天下迷途众生。
而有一地,百姓不信佛法,不知礼仪,狂悖无道。
观音菩萨便化作美丽渔女,以卖鱼为生。
当地男子见观音貌美,爱慕难舍,痴念纠缠。
观音便道:“我只一个,如何能嫁众人。因我爱慕佛法,只愿嫁个兴趣相投的。若有谁能背出我所教授的佛家经典,我便嫁与谁做妻。”
众人纷纷答应。
第一日,观音便教他们念颂《普门品》。
一天之后,有半数的人背会了。
观音摇头:“人还是太多了呀,不成不成。”
众人开口:“那你挑个难些的佛经让我们背,谁背到了,便做你夫君就是。”
“你们认可?”
众人点头:“我们认。”
观音便让他们一夜念会《金刚经》,谁做到了,她就嫁给谁。
众人同意了。
第二天,能完全背会的,只有三四个人。
观音摇头:“不成不成,好女不嫁二夫,我又如何能同时嫁你几人。我这里还有一部大乘宝藏《法华经》,谁能在三天之内背会,我便嫁给他。”
这《法华经》厚重晦涩。
最后只有一位马姓郎君背会了。
观音便依言嫁给了马郎,哪知新婚当日,马郎出去宴酒,再回来,新娘已无缘无故地死了,而且尸体很快就腐烂了。
马郎很是难过,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将尸体掩埋了。
此后,马郎经常没事的时候,便念颂渔妇教给他的三部经,念来念去,竞也悟出了很多道理。
不久之后,一个老和尚前去点化马郎,跟他谈经论道,指点迷津。
而马郎对于当年自己妻子亡故一事,十分在意。
无法,那老和尚告诉他,道:“你那妻子并非常人,而是观音菩萨所变。不信,可以掘开坟幕看看。”
马郎将信将疑,最后耐不住内心疑惑,还是跑去掘开了坟墓,那坟墓里,没有尸体,只有一副黄金锁子骨。
马郎再一回头,已不见那老和尚。
他便知那渔女与老和尚,皆是观音所化,只为点化自己。
于是,回去之后,便把自己三间草屋变成庵堂,又塑了菩萨的神像供奉起来,仍然是渔妇的模样,人们便称之为“鱼篮观音”。
后来,泉州粲和尚听知此事,以诗赞曰——
丰姿窈窕鬓欹斜,
赚杀郎君念法华。
一把骨头挑去后,
不知明月落谁家。
观音第一日所教《普门品》中,便有记载:观世音菩萨有三十二应身,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
康熙博闻强识,知道此事。
贯通主持手并未拿开,而是道:“宋朝《太平广记》卷第一百一,中唐李复言的《续玄怪录》的《延州妇人》篇,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不知皇上可曾知晓。”
“还请讲来。”
闲来无事,听几句轶闻也未尝不可。
贯通主持细细讲来。
说是从前在延州,有一美貌妇女,当地男子,无不追捧她,与她出游,跟她亲热,甚至要她陪着过夜,也从不拒绝。
几年后,女子亡故,跟她亲热过的人没有不悲痛惋惜的,共同出钱埋葬了她。
因她没有家,就埋在道边。
唐,大历年间,有个胡僧从西域来,四处游历,路径此地,看见坟墓,于是跪下,摆设香案,焚香敬拜,围绕着赞叹好几天。
有过路者对他说:“此乃女昌女支之墓,师父何故这般?”
和尚摇头道:“施主有所不知,此乃大圣。她慈悲施舍,在世时,对于世俗之人的愿望无不曲意顺从,可谓是大慈大悲。”
他说:“她并非凡女,乃是观音菩萨,见尘世欲根深重,便化为美色之女,投身女支馆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顿淡。”
“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妄,度世上淫欲之辈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
众人自然不信,于是挖墓开棺,里间只有一副骨架,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
因此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
此乃清净莲花,污泥不染。
所谓锁骨菩萨,往往化作美人,以好合诱他人诵佛经,使人永绝淫欲。
《维摩诘所说经?佛道品》第八:“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
《宗镜录》卷二一述:“圆人又有染爱法门云:“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将声止声”;其是之谓欤。偏其反尔,亦有现男子相以“钩牵”淫女“令入佛智”者。
贯通主持道:“世间之人,爱欲难舍,沉溺于情字中。是以,常现锁骨菩萨身。”
贯通主持道:“虽世人觉得荒唐,而《地藏经》亦有云:佛菩萨度人时,因众生各各差别,是以分身度脱。或现男子身、或现女人身、或现天龙身、或现神鬼身、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或现天帝身、或现梵王身、或现转轮王身、或现居士身、或现国王身、或现宰辅身、或现官属身、或现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乃至声闻、罗汉、辟支佛、菩萨等身、而以化度。非但佛身,独现其前……”
康熙听他说完后,喝了一口茶,问道:“你是说,她是锁骨菩萨?”
“因我欲望而来?”
康熙闻完后,摩挲着手中茶杯,沉默不语。
贯通主持笑道:“许是前世相约,又或是今生相求。皇上贵为天子,所求所愿皆上达天听。”
“凡皇上所愿者,必会成。”
康熙沉默。
一路走来,他诸事皆遂,无一败局。
他虽自觉是自己足够勤奋努力。偶尔回首过往,却又觉得,每步环环相扣。但凡行差错步,便会与如今不同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