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是爱欲令其生,恨欲令其死。他喜欢我,我怎么样都行,就怕有一日,色衰而爱驰。昔年芙蓉花也就成了断根草。那些亲昵,到最后会成了喂进我口中的毒。”
乌玛禄向来不相信感情,自然也不会相信什么爱情。
或许是因为她的父母和朋友,总在肆无忌惮以爱为名义的伤害她。
她天性早慧,早早的看过了这些情感交织,便不太相信了。
嘴上说出的爱再轻贱不过,不过嘴皮子一搭一碰的事儿,即便是实际的行动,又能有几分呢?
她对此嘲讽又鄙夷。
她漫无目的的想,爱不过是个假命题罢了。
她收回目光,和琉璃讲了分桃的故事。
弥子瑕年轻貌美时,他假传命令驾着国君的车子去看生病的母亲,国君听说后,认为他贤德孝顺,为了母亲甘愿犯会断足的酷刑。
国君原谅了他。
弥子瑕同国君一起在桃园游玩,他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便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国君。
国君认为这是他非常爱自己,吃到好的东西也愿意给自己。
可等到弥子瑕年纪老了,宠爱淡薄,得罪了国君。
国君便说:“这人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后来又曾经给我吃剩下的桃子。”
“难道“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汉武帝和陈皇后间,就没有过恩爱情浓的时候吗?”乌玛禄问琉璃。
乌玛禄看得太清楚了:“皇上如今这般待我,只因为他喜欢我。可若是有一天,他不喜欢我了,他现在对我做的这些事,便会成为那个“吃剩的桃子”。到时候牵连的不只是我。或许还有你们,乃至于老四、如意他们。”
乌玛禄叹息着:“琉璃,你说,我若是动了心,到那个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
风月情浓,可由来君情如纸,日日薄。
乌玛禄笑着看她:“不动心不动情才能在宫里活得下去呢。”
她人在笑着,却仿佛没有灵魂,只剩下个躯壳。魂灵仿佛居高临下的看着一切。
琉璃感到了一种错乱,本该是自己劝她想开些,如今反倒是她劝自己。
她久久的站着。
乌玛禄向她笑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是会过得很好。”
琉璃闻言,内心再一次生出了一种情感,她终于在今时今日明白过来,这种不断重复出现的情感名为恐惧。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德主子说这些的时候,她会觉得不对。
因为德主子活得就从不像是一个人。
德主子像高高在上的神灵,垂目看人间喜怒哀乐与痛苦。
即便这些事情发生在德主子的身上,即便真实痛过,也会很快抛诸脑后,以一种大慈悲来接受这一切,处理这一切。
无怨,无恨,无喜,无怒,无哀,无乐……
自然也无爱。
她没见过比德主子更慈悲的人。
她跟过两任皇后,那两任皇后也是很好的人,也很慈悲,却和德主子的慈悲不同。
因为两任皇后她们都是人,她们会有喜怒哀乐,会有牵挂,会有欲念。
德主子像高台上的金漆神像,照见满座欲望,她自个儿却无欲无求,活像个故事里下凡济世度人的神仙。
口口声声的镯子和小主子,更像一个借口。
没有,也压根儿没关系。
琉璃心中生出了个荒诞的念头,对于德主子来说,恐怕一切都不重要,活着这事儿也不重要。
她恐惧的低着头,死死掐着手指。
那是人对非人哉的恐惧。
乌玛禄叫了一声她,琉璃才回神。
乌玛禄让她端来了水,自个儿捧着,慢慢喝着。
琉璃静静等着,屡屡走神。
正月,清朝礼部的咨文,在康熙的授意下,历数朝鲜的诸多罪状,直斥朝鲜“主弱臣强”,并将三使臣抓捕后,押送朝鲜要求重处。
清廷对朝鲜君臣的反复打脸,令其屈辱不堪,朝鲜王甚至认为这是“丙子胡乱”以来从未有过的侮辱。
然而,正如康熙所说,他们国微兵弱,不能将清廷如何,只能含辱吞下。
康熙又在朝堂上询问了有关于和罗刹国的条约签订,得知仍在磋商中,短时间难定。便不再询问。
下了朝,康熙去毓庆宫看了太子。
太子虽出阁读书,但仍由讲官尹泰、汤斌、徐潮等为太子胤礽讲解。
暂未挑选其他大臣。
康熙歇了两日,才开始翻牌子。
自也是翻过永和宫的几人,只是没听说过谁有孕。
至于各位妃主,虽也会翻牌子,但也会留宿于各宫妃主处。
乌玛禄身子不好,康熙年后虽来得勤,但也只做过两三回,也不指望怎样。
年后三月,等天气暖和了,冰雪尽皆化完了,皇太后让那兰图抱着如意来看乌玛禄,乌玛禄自是带她去见了长生。
如意看了一会儿,才问她:“妹妹好小一个。”
“你生下来也这般小的。”
如意闻言愣了会儿,才问她:“哥哥呢?哥哥在哪里?”
乌玛禄正要说话,莺哥已经带着胤禛来了。
莺哥见过礼后,同乌玛禄道:“主子知晓德主子这里来了格格,便让奴才把小主子送来。”
“替我多谢谢你家主子。”
“是。”
琉璃让赵严他们准备了一套座椅板凳在外面,让乌玛禄歇着。
乌玛禄坐着厚垫,倚在榻上,膝上盖着狐皮,怀里抱着汤婆子。
她身子越发不好,也越发惧冷,只坐在那里,看胤禛带着如意玩儿。
宫人们准备好了纸鸢,又放上天空,才递给两个孩子。
孩子们玩性正浓。
于二月二十二日去了畅春园的康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人通报,兀自走进来。
乌玛禄正要行礼,他扶住了要行礼的乌玛禄。
赵严等人见机又搬出一套座椅,让康熙坐下。
一切准备妥当。
康熙同乌玛禄同看两个孩子放纸鸢。
康熙道:“听梁九功说,你们这儿放风筝,我便来了。”
“是。”乌玛禄微眯着眼,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奴才身子不好,就由他们去了。”
“有点儿意思。”康熙坐在那里,捧着茶,看他们放着。
两人并不说话,宫人们自也是不说话的。
有小太监快步上前,附耳梁九功,梁九功点点头,让他下去了。
康熙随口道:“怎么了。”
梁九功迟疑片刻,笑道:“奴才给皇上道喜,章佳常在有喜了。”
“有喜啊。”康熙看向乌玛禄,问她,“你觉得我该怎么赏她。”
“她得盛宠,又接连有子。”乌玛禄道,“不如晋一阶位份。”
康熙应了,看向梁九功:“晋为贵人吧。”
梁九功下去,吩咐人去办了。
康熙没放在心上,而是和乌玛禄聊天:“要不是你身体不好,让你掌管六宫事宜也没什么不好。”
“奴才若身子好,也不愿趟这个浑水。”乌玛禄不太在意,“管事这活儿再难做不过,不论你怎么做,都会有人不满意。不定什么时候,心生了怨怼,背后说坏话都是小事,诬赖陷害更是常见,何苦扰了奴才的清静。”
“你倒是看得透。”
乌玛禄笑了笑,并不接话。
康熙也就这么一说。
他早些年的确想过要让乌玛禄管事以显盛宠,但如今又觉得乌玛禄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要真管事,恐怕见面后,说的都是六宫事宜,他会感到厌烦,不愿意见她。
他由来喜欢的是,在她身边能得到片刻轻松。
胤禛年岁大些,在放纸鸢。如意站在一旁看,看了一会儿,跑乌玛禄面前,要乌玛禄抱。
康熙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逗她:“你额娘抱不动你,让阿玛抱。”
乌玛禄略微惊讶的看向他,又转过头看向胤禛。
康熙看在眼中,并不打算说什么,宫人们只当没听见。
如意在他怀里扭了扭,他拿出糕点,小心的喂她,见她乖乖吃着,他神情不禁柔和起来。
几人一同用了晚膳,又在永和宫内走了走。
康熙看着紫藤花树,开口道:“你两个四五月的时候再来你们额娘宫里面,看它开花。挺好看的。”
胤禛和如意应下了。
几人逛了逛,乌玛禄又给胤禛和如意讲了《南华经》里的几个寓言小故事。
胤禛惊讶道:“额娘,真的会有在水里是鱼,在天上是鸟儿的吗?”
“那不好说,书里是这样写的。”乌玛禄摸了摸他额头,和他道,“你感兴趣,就自己翻书看看。”
“有你这样教孩子的?”康熙对胤禛道,“别听你额娘乱说,万不可为读闲书而乱了性情,还是四书五经的好。”
乌玛禄并不反驳。
胤禛应下了。
眼见天色晚了,康熙迟疑片刻,还是让宫人回去通报,留了两个孩子一同歇息。又叫人把长生放在了屋中,至于后半夜长生哭闹起来,得知是发了高烧,又叫来太医一阵忙碌,那都是后话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两个孩子用完早膳后,都各自回宫。
康熙坐在那里感叹:“我昨夜才体会到,寻常人家担心自家儿女是什么心情。”
乌玛禄道:“父母爱子,为之计长。稍有问题,便会提心吊胆,恨不能自己替儿女受过。爷爱太子,不正是如此吗?”
康熙摇头:“昨夜与你们同眠,方才知晓我平日和他相处,少了什么。若是仁孝皇后还在……”
他不再说下去。
康熙转了话:“我让太子常来宫中看你,他来过吗?”
乌玛禄笑着点头。
康熙这才放心。
康熙在用完早膳,歇了一会儿,才离去。
琉璃问她:“主子为何不如实说太子未曾来过。”
乌玛禄让她给自己按头,闭眼回她:“太子是皇上亲手养大,如实相告,落在皇上眼中,我便成了那挑拨离间的小人。纵然最后查出,我说的是实话,皇上每每见了我,也会觉得不舒坦。万一连带见了胤禛与如意他们,也觉得不舒坦呢?”
“这后宫中,谁不是仰仗皇上活下来的。”乌玛禄平静道,“还是不说的好。”
“主子考虑周全。”
过得几日,王云锦错开了万琉哈柳烟到来的时候上门。
王云锦给她带了点儿自己做的花茶和几个香囊。
王云锦笑道:“这里面都是些安神的花,我晓得姐姐睡不好,特意送来的。”
她知道琉璃不太待见她,她只做不知道,道:“姐姐等问过王太医后再用。”
她笑道:“我只懂香料花草这些,对于中医是一窍不通。我也不知道跟姐姐的药方有没有相冲的地方,姐姐还是上心些好。”
乌玛禄让琉璃接下了,回了她两根金簪。
她同王云锦直言相告:“我看你这香囊做得精巧,闻起来味道也不错。琉璃跟了我许久,比我亲妹妹还亲上几分,我也想送她一个。你放心,我只送她一个人。”
乌玛禄怕她介意,又道:“你若是介意的话,我过些时日,挑内务府送来的送她就是。”
王云锦听她要给琉璃,原本心中有些不痛快,可听她后面毫无隐藏,知道是自己小性了,心中那点儿不痛快都散去了。
王云锦叹道:“大多数人的爽直都是不过脑子的。姐姐却是坦诚待我,处处为我着想,生怕我误会,我哪有拒绝的道理呢。”
乌玛禄看着琉璃:“等王太医检查过,你挑个喜欢的,余下的,都是我的。”
她眨了眨眼。
琉璃忍笑摇头。
王云锦又同乌玛禄说了会儿闲话,最后说到尹喜儿。
王云锦道:“尹喜儿本就性子胆怯,又被她姐姐说过几句,这会儿越发不敢来见姐姐了。”
乌玛禄闻言道:“叫她想来只管来就是。哪儿就束着她了。”
王云锦道:“我回去就说她。”
乌玛禄又问她:“你往家寄的东西怎么样了。”
“不知道,还没回信儿。”
乌玛禄应了一声,又斟酌道:“你家的事,终归还是要给皇上说的,他最不喜欢别人欺骗他。”
她道:“你若是自己跟他说了,他可能会不大高兴,但是过得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咱们这位皇上,最是重情重义,不会把你怎么样。但若是他自己查了出来,不定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