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得了谕令之后,将原本就准备好的丧葬典礼制度礼仪更是精细推敲,多加衡量,只求举办得尽善。
一时之间,礼部众人忙得是脚不沾地。
七月十七日。
是日,内大臣、大学士、尚书,侍郎等伏请皇上回銮,奏曰:“皇上在此,只会增加愤懑悲伤,臣等伏祈皇上回銮,二十一日再至。”
康熙拒绝,下旨道:“持服居宫中,我心情也未必会好到哪儿去。”
诸臣闻此又上奏曰:“如今天气颇热,且皇上悲哀甚久,臣等之意深为不安,祈皇上少节哀痛。”
二十一日。
停灵七天,便该移棺。
各王公大臣贝勒,乃至于嫔妃皇子及命妇都需亲至。
大学士伊阿桑等奏曰:“臣等数日来未曾仰观,今得观天颜,深为懽忭。但见圣颜清减,五内茫然。”
康熙懒得搭理他们,只一唯看着佟佳皇后梓宫。
二十二日,绎祭大行皇后。
康熙亲临举哀。
二十三日。
是日,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学士、九卿、詹事、科、道近前,向奏事敦柱转奏曰:“……今又遇皇后之丧,愤闷过甚。臣等仰见圣容清减,谆谆不安,祁皇上少舒愤闷,行幸郊外。”
康熙不理。
七月二十四日。
雅克萨之战结束后,罗刹国与清廷双方缔结了《尼布楚条约》,规定以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外兴安岭为两国东段边界,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和乌苏里江以东地区均为中原的领土。
此奏折押后,康熙未看。
二十六日,康熙谕吏部。
言:自古帝王、抚驭寰区、端赖宫闱之助。惟后德之贤淑、王化本源系焉。内治綦重、典礼宜隆。爰考历代、册立中宫、推恩所生、锡之封爵。载在彝常、其来旧矣。惟大行皇后惟秉柔嘉。心存恪慎。溥宽仁而逮下。崇节俭以持躬。奉事重闱、克抒诚孝。抚育众子、均被恩勤。方作配于朕躬、冀永资夫壸教。忽尔崩逝、殊悼朕怀。礼已备乎荣哀、恩未加于戚畹。内大臣舅舅佟国维、乃大行皇后之父也。勋旧懿亲。忠贞世笃。劳勋夙昭乎环卫。谋谟允赞乎岩廊。兹奉皇太后慈谕、大行皇后诞秀名宗。丕彰令范。懿徽遽谢、悲怛滋殷。思后德之流芳、洵良臣之毓庆。宜加峻秩、以协典章。朕恪遵慈命、特锡殊恩。佟国维着封为一等公。给与诰命。世袭罔替。
谕中,封佟佳皇后其父佟国维为一等公,世袭罔替。
佟家可谓是一时间声名鼎沸,荣宠滔天,权势到了极致。
八月,康熙终于缓解出来,开始理事,将早就准备好的旨书盖上印章。
曹寅拿到圣旨后,得知自己要担任苏州织造,即刻启程,不敢耽搁,马上带着一家老小收拾东西。
康熙从佟佳皇后去世后,一直留宿于承乾宫。期间,各宫妃嫔各有送汤送糕点,宜妃更是陪康熙久坐多日。
两人同坐,分外和谐。
宜妃虽不懂康熙内心苦楚,但她坚定不移的陪伴他,也叫他内心伤痛缓和了几分。
乌玛禄也曾派人去送过汤。
琉璃送完汤回来,告诉乌玛禄,各妃嫔皆有人送汤送各样东西去。
乌玛禄只点头做知道了,她怀里抱着长生,两母女一起懒洋洋的晒太阳。
胤禵被嬷嬷和乳娘照顾着,在摇篮里晃荡。
长生晒了一会儿太阳,下去看胤禵了。
乌玛禄捏着一朵白花,问琉璃:“他怎么样?”
“皇上颇为伤心,听说不怎么用膳。”
乌玛禄闭目:“这样啊。”
她问她:“手镯呢?”
琉璃摇头:“奴才办事不力,未能找到,兴许这镯子不在宫里。”
琉璃替她出主意:“要不主子让内务府烧制一个。”
“算了。”乌玛禄并不睁眼,“重要的不是镯子。”
琉璃不懂,但也不问。
正值太医来请脉,乌玛禄便将花放在桌上,随他把脉。
小李太医守丧完,已经回来了。
似乎是成了亲,又似乎因为经历了至亲丧葬,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越发稳重。
乌玛禄看了小李太医一眼。
哦,现在已经不能叫小李太医,而应该叫李太医。
李太医规规矩矩的开始上手望闻问切,像模像样。
想来再过不久,也就可以转正为太医院的正式太医,而非如今的恩粮生。
琉璃规规矩矩的站在她身后,并不做什么多余的事。行为举止没有一点儿出格。
午后阳光正好。
两位太医请完脉就走了。
乌玛禄让琉璃扶着自己回屋歇下,琉璃为乌玛禄盖好被子。
乌玛禄冷不丁的开口:“你们都拿得起放得下。”
“奴才……”琉璃道,“不知道主子在说什么。”
“他来过很多回,每次目光都会一次又一次的看向你。”乌玛禄不再说下去。
说到这份上,琉璃也不瞒了:“他回家娶妻前,问过奴才,要不要跟他走。”
“主子是个好人,奴才要走,主子定然会放人的。”琉璃苦涩的笑了笑,“但奴才拒绝了。”
“奴才比他大好几岁。”琉璃道,“光这个,世人便会说闲话的。”
“他为了你,空置妻位到那时,便不会在意这些闲话。”乌玛禄叹了一口气。
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但乌玛禄还是这样说到。
“奴才真心待他,便不肯他受他人半点儿恶意揣测。”琉璃纠结良久,才说道,“何况……奴才被卖去赫舍里家前,受过伤,不能再生育。”
她本就是个内秀的人,如今更加内秀于心:“奴才不便耽搁他。他是个好人。他这般好的人,自有人给他生儿育女。”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泪光盈盈,却又十分幸福的模样:“于奴才来说,能见着他子孙满堂,已是幸事。奴才只愿此生伺候主子。”
乌玛禄不信她这话,看着她,问她道:“他真心爱重你,便不会在意你不能生育。”
“他不在意,他爹娘又怎会不在意。他那病重时仍希望他娶妻的爷爷又怎会不在意。”她又带了几分苦涩,“他对奴才的情谊,终究是大不过这些去的。而奴才又怎忍心因为自己一己之私,而断了他家香火。”
琉璃清醒的平静地说道:“他说他要娶奴才那日,奴才想了许多……可后来,奴才想,纵然奴才成了正妻,他娶妾所生的孩子,能够记在奴才名下,也没什么必要。”
“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哪能因为奴才的私欲,让其他女子受这种罪过。”琉璃淡淡的笑道。
琉璃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在遇见乌玛禄前,她就是会觉得这个方法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能和李太医白头偕老,李太医也能有孩子,那能做小妾的人家,本就活得不好。
指不定,她还要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是给了那妾室一个好活路。
可如今,她也学得了乌玛禄的几分慈悲。
琉璃温柔的看向乌玛禄,像在看自己的信仰:“主子常说,给他人留两分余地,才是正理。”
“奴才不跟他走,他还能记着奴才的好。”琉璃笑着,“可若是跟他走了,日夜相对,到头来也免不得兰因絮果,相看两厌。”
她平静的说完这些话:“到时,所有人都只会痛苦。”
琉璃跪坐在地上,看着乌玛禄:“旁人不晓得,可奴才看得出来,皇上对主子再好没有的了。可时至今日……。”
她喃喃:“奴才又如何有那样的福分呢?”
康熙是何等的爱重乌玛禄。
寻常人家的丈夫尚做不到如此。
琉璃和莲心,是梁九功得了康熙的令,特意寻来留给乌玛禄用的,生怕乌玛禄在宫里生活得不如意,不能防着他人的明争暗斗风刀霜剑。
这些,在梁九功把她们送到乌玛禄跟前时,就已经告诉她们了。
而琉璃陪了乌玛禄有十数年,陪着她步步走来,琉璃不止一次的见证了康熙对乌玛禄的用心。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只因一件事,就足以触犯天颜,就足以令康熙一次又一次的冷落乌玛禄。
夫为妻纲,君为臣纲。
夫君就是妻臣的天。
琉璃看着乌玛禄,便不敢嫁人了。
这么好的主子都尚且得不到幸福,她一个小小的奴才又如何这般有幸了。
她如何敢去赌自己能有幸与李太医和乐一生,白头偕老。
只怕是岁月如霜剑,刀刀催人老。天不从人愿,恩爱成参商。
与其到最后,赌咒唾骂,恨不得拿刀捅死对方,成了仇人,或同床异梦心分两地。
倒不如如今的好。
乌玛禄闻言知晓琉璃是多番考虑过的,便不再询问,只是爱怜的摸了摸她的鬓发:“好姑娘,你以后只管长长久久的跟着我吧。”
琉璃答道:“是。”
乌玛禄歇下后,琉璃才出去。
烈日炫目。
她还记得,那也是同样的一天。
阳光正烈的午后,李太医特意寻她,同她道:“我知道你是德妃娘娘身边的眼前人,看不上我这样的。可我还是想要问你,愿不愿意同我成亲。”
他红着脸,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红:“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只娶你一个,绝不会有他人。”
她看着他,久久没有应答。
他的羞涩成了忐忑,他不安道:“爷爷快不行了,家里想要给我定亲,好给爷爷冲喜。可我只想娶你。”
琉璃安静的听完,然后笑了起来,将他曾赠给她的手镯褪下,拉起他的手,放在他手心里。
她笑道:“那你要好好待她,我祝你们儿孙满堂,喜乐平安,白头偕老。”
她转身离开。
她不愿回头看他,她不想知道他会不会难过,她只怕自己一个心软就转过头答应他。
然后,不能和他好好过完这一生。
到最后,两人会用最激烈的言辞,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对方。
那样子太难看了。
即便只是同吃同睡却冷冰冰对待对方。
她也受不了。
就这样就好,就这样就好。
她走得坚定,头也不回。
夜里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第二日还是一样的生活。
九月,王云锦侍寝回来第三日,来寻乌玛禄,乌玛禄那会儿正抱着胤禵逗趣。
王云锦道:“姐姐,我听说了些事儿。”
乌玛禄让琉璃把胤禵抱走,琉璃抱给了尹双儿。
王云锦道:“我听说,袁答应曾是姐姐的人。”
“确实。”她道,“后来做了皇上的答应。”
乌玛禄细细想过:“你和喜儿应当没见过她……琉璃怕引我不快,也不愿意让宫人提及这件事。你不知道,实属正常。”
“那位袁答应刺杀了皇上。”
乌玛禄点头:“嗯,我虽不通外事,但此事干系过大,琉璃也跟我说过。”
王云锦呼了一口气:“我回来的时候,梁总管说,原本宗人府那边想要来询问姐姐,是皇上开口让他们不必来问姐姐了。说姐姐一向是个宽厚耿直的性子,并不知晓此事,只让他们追寻送袁青青进宫的人。”
乌玛禄平静道:“这我倒不知道。”
王云锦看向乌玛禄:“姐姐……”
她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乌玛禄平静的看着她,慢慢的笑了起来:“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云锦行礼道:“受教了。”
王云锦又说起别的事:“这回侍寝,规矩严了许多。我问过梁总管,梁总管也透露了两句。”
乌玛禄细细的问了问。
王云锦一一说来。
乌玛禄心中暗暗比较,倒觉得有些像后世传闻的侍寝规矩了。
诸如侍寝时,需赤身裹着被子,发饰全无。
妃位以下,入内皆是如此。
皇上若要去某宫,将由太监提前将屋内尖锐物品收走,比如刀和剪子。
除此之外,还有种种。
乌玛禄静静听着。
这个朝代,正在一步一步变得更像她记忆中的朝代。
她……也会成为历史的一环吗?
她怕变成平行时空,即便能回去,也只能回到平行时空的几百年后;她又怕自己成了历史的一环,再也无法回去。
如果是后者,那她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再智谋多变,也琢磨不透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