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琉哈柳烟是个心宽的人,她只庆幸自己不喜欢康熙,不然,现如今不知得多难过呢。
王云锦看着他们,久久未动。
万琉哈柳烟问她:“你在看什么。”
王云锦回过神,有些神思恍惚:“我觉着,德姐姐对皇上来说,好像和我们不一样。”
万琉哈柳烟收回目光:“别想那些了,能安稳活着就好。”
她第一次对王云锦说起自己的事:“咱们运气好,遇见了她……若是旁人。”
旁人断不会有这样好的脾气。
她也曾一路流离,舍了有话直说,只怕行差错步就万劫不复,于是成了这宫中千篇一律的宫人。
直到回到乌玛禄身边,她才减轻了那些谨慎,逐渐成了她自己。
这已经是再好没有的日子了。
因着这一点,是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伤害玛禄。
否则,那便是在作贱玛禄,也是在作贱自己。
她带着王云锦出门,寻了个僻静处,她提醒王云锦:“德姐姐绝不能有问题。”
她说得咬牙:“她是咱们唯一的保障。”
“如果你不想被她们利用到连骨头渣都不剩的话。”她紧紧的抓住王云锦的胳臂,“你得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身后。”
她定定的看着她,露出一声嗤笑来:“我刚入宫,就有意图爬床的宫人被杖毙。只因皇上多看我一眼,我胳膊上便被连扎了十二针。”
万琉哈柳烟呵笑道:“你大抵不懂……总之,她护着咱们,咱们也得护着她。”
王云锦慢慢的,露出一个笑来,她柔声道:“我怎么会不懂呢,万姐姐,我懂的呀。”
她从尘埃中一路走来,饱尝人情冷暖,怎么会不懂呢。
她知道万琉哈柳烟说得对。
她带了一点点漫不经心想,恐怕这宫里人人都以为她是德妃的人。
她想,那也没什么。
她看着万琉哈柳烟,轻轻笑着:“姐姐,我都晓得,你放心好了。”
万琉哈柳烟看着她,也慢慢的笑了起来。
她们在这一瞬达成了共识。
她们将像众星拱月般的聚集于乌玛禄身边,荣辱进退与共。
这再正常不过。
世间事永也是换汤不换药,纵然色相繁乱,本质也没什么不同。
就像后世苦寒之地的一位帝王,纵然他想退位,可不论是商人还是大臣,又或是军队,只能接受他。
于是那位帝王,日复一日,磋磨于帝位,直到生命终结。
乌玛禄也是如此。
她不想争,她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去争。
可正如康熙所言,有的时候,容不得人不争。
终有一日,不论是她,或是她的孩子,都将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直到决出最后的胜者。
此乃命运。
非人力能改的命运。
乌玛禄永远不愿决定他人的命运,可悲的是,她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能够决定命运的,只有命运本身。
而乌玛禄,只是一个平凡的凡人。
此时,岁月安宁,命运还未张开嘴,露出森森獠牙,所以众人还能谈些风花雪月,恩爱情浓。
乌玛禄随康熙在御花园走了会儿,累得慌,便坐在亭子里,喝着梁九功备好的茶。
“不是要看墨菊?”
乌玛禄笑道:“爷知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拿这个堵奴才的嘴。”
康熙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她好像怎么样都好,他看她百遍千遍,都觉得她好得不得了。
她瘦一分也好,胖一分也妙。
他不与她敦伦,却也觉得,即便褪去色欲,他也喜欢她。
他想,他大抵对她是有几分感情的吧。
他不知道。
他不接她的话,只道:“等你养好身子,到时候带你一块儿南巡。”
他说:“上回南巡,有家店门口摆了盆玉蝶梅。”
“不知怎的,我就想起有一年大雪,你穿着红斗篷在梅树下。我记了很久。”
许是因为她足够坦诚和真实,她在他面前没有隐瞒,他在面对她时,也在竭力坦诚。
他说:“你那时说:爱人当爱如他所是,而非爱他如己所想。我看见那玉蝶梅时,就都想起来了。”
他握紧她的手:“是我要你不要变的,你不变了,我又恨你不会变。”
他紧握她的那只手,茧子深厚。
他说着心里话,一点一点的剖析给她看。
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而非仅仅只是一个有趣的物件儿。
梁九功等宫人,早就被他赶到了御花园的路尽头,压根儿不会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所以,他才能够如此坦诚。
他坦诚他固然会被她的冥顽不灵而激怒。可过了劲儿,他又庆幸她一直没变过。
他在很后面才反应过来,他在庆幸什么。
那时,已经是二废太子了,他在景仁宫枯坐,泪流满面,自觉对不起仁孝皇后。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他怎么就和太子走到如今这一步。
脑中却恍若惊雷一般的反应过来,他在庆幸并希望她一直不要变的原因,仅仅在于:他是风筝,那她便是他给自己留下的那根线。
他一生流离,毫无归宿。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高居天上,在波诡云谲中挣扎,抬目四望,看见的都是变了又变的风与云,无处安放。
她的不变便是风筝线。
只要她不变,他即便迷失在风云里,看见她,他也会清醒过来。
你瞧,他即便贵为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凡人,他会一次又一次的迷失在皇权之中,他会一次又一次的冷落疏远她,但他总能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他将心交于她,只要她不变,她之所在,便是他安之处。
他和她骨肉粘合,生死纠缠,灵魂相依。
又哪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乌玛禄只是轻轻的笑着,安静的听他说。
康熙不再说下去了。
两人指间扣连,微风拂过,花枝招展,静谧美好,湖上泛起些微波澜。
乌玛禄同他对视,神情平淡。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些纠结是如此的可笑。
他在一瞬间放下心中累积。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他甚至能笑出声了。
他牵着她起身,带她慢慢在御花园走着。
她所说的墨菊早已开了,如今有了两分败相。
康熙看了会儿,叹道:“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
乌玛禄默默的看了康熙一眼,没有说话。
康熙没有注意,他抬目望去:“比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菊花。你大抵更喜欢冬来傲霜枝的梅花吧。”
乌玛禄笑笑,并不答。
康熙看向她。
乌玛禄坦诚道:“奴才大抵更喜欢野草。”
她爱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纵然被践踏,被摧毁,永远也无法改变它。
康熙闻言大笑起来:“我也爱野草。”
他很少笑得那么开怀了。
乌玛禄淡淡的笑着,陪他继续赏花。
康熙体恤她身体不好,定了南府听戏。
梁九功先遣人安排去了。
两人落座。
康熙将曲目给了她:“点吧。”
乌玛禄对此没什么兴趣,随手点了出《长生殿》。
康熙看了她一会儿:“你是故意的。”
“啊?”乌玛禄没能反应过来。
康熙觉自己想多了,她久居宫中,不问世事,又怎么会知道,写下《长生殿》的洪昇,因在孝懿皇后次年忌日演出《长生殿》,被劾下狱,革去了太学生籍。
乌玛禄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开口道:“奴才也不定非得听《长生殿》。如《满床笏》、《南柯梦》、《白蛇传》这些也好,或是爷选一出吧。”
她将册目给了康熙。
康熙合上:“就《长生殿》。”
南府优伶早就准备好,只等主子们定下就是。
略做等待后,就开戏了。
台上咿呀,台下细听。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乌玛禄听到这里,同康熙闲聊道:“说来,前儿个老四还说其他阿哥取笑他成亲早呢。”
康熙随口应道:“明年八旗选秀,在里间给他们几个挑,免得称亏。”
“也好。”乌玛禄只是随口一说。
两人听戏,康熙握住了她的手。
台上的戏还在唱:“往日的荒唐你莫再提,你我的情缘谁能匹,两心之间有灵犀……”
康熙同她低声道:“我倒想起一事儿,也不知与你说过没。”
“我第一回南巡时,遇到过一回溟波禅师。”
康熙同她细说。
那会儿溟波禅师托钵行化,来到磐山,恰逢他朝山进香。
康熙见是个苦行的干瘦老和尚,便问他:“老和尚可好吗?”
溟波禅师奏谢:“万岁洪恩!”
相逢是缘。
他便同溟波禅师一同到山门。
行至山门,他下了马,见着写着惠山寺的山石,随口问道:“你可识字吗?”
溟波禅师答:“不识。”
康熙道:“于是我便问他,是不立文字,不离文字?他回我是:“不离文字,不立文字。”
乌玛禄点头:“指月之指。”
康熙微微一愣,笑着点头:“是。”
两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佛家最初并不立文字,以佛陀拈花,迦叶一笑开始,便是以心印心。
所谓的如是我闻,是:我是这样听佛陀讲的。
就如同《论语》是孔子弟子在孔子去世后,回忆孔子言行记下一般。后世佛经,大都是佛的弟子在佛陀去世后,回忆佛陀往昔教导而书写。
佛家有禅宗,便是走的这个路子。
佛乃觉醒者,觉悟者,即从千载大梦中醒来,掸去肉眼尘埃,以心眼观万千。
于是,不再纠结于表相,而是直指本质。
并非鬼神迷信。
指月之指,便是如此。语言、文字,不过是带人看到世间本质的工具。
重要的从不是那根手指,而是月。
只不过,要借助那根手指,让人看见月罢了。
所以,不离文字,不立文字。
康熙看着她,神色更加宽和,他说:“我又问他,什么是戒?他回我:“戒,就是止,还有什么话解释呢?””
“是了。”乌玛禄含笑道。
康熙缓缓讲述后面的事,溟波禅师之后随他走进大雄宝殿。
等他上过香,起身四顾,问溟波禅师道:“有禅棒吗?”
溟波禅师立在一旁,没有回答。
康熙又问:“为什么不回答?”
溟波禅师回奏:“回奏了恐有所触犯。”
溟波禅师随他一同出了殿门。
康熙又问:“你和佛藏比,谁更有学问?”
溟波禅师依然默不作答。
康熙道:“我觉无趣,便着人添白银三十两做香油钱。”
乌玛禄安静听着,含笑微微摇头。
康熙道:“我知道你心善,觉我做事孟浪,可我是皇帝。”
这天下的人都该讨好我。
即便他后半句没出口,可他二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乌玛禄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康熙看了她一会儿,捻起块儿点心喂给她。
乌玛禄小口吃着。
康熙喂她吃完,用手帕擦去手上沾的碎末,才慢悠悠道:“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跟他们差不多。一副心如槁木,凡尘俗世与我无关。”
“你们无非是觉得我不懂。”他笑眯眯的,“皇父是,溟波是,你也是。”
“大辩不言。”他看着她,虽笑着,眼中皆是讽意,“与不懂的人争辩什么呢。”
乌玛禄没有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到,她早已习惯伴君如伴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虎所伤。
她只是握紧了康熙的手,温和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
康熙拉着乌玛禄离去。
台上戏曲还在唱,咿咿呀呀的。
康熙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手,乌玛禄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身后宫人跟了一堆。
琉璃上前扶着乌玛禄。
乌玛禄垂目走了几步,快步上前,牵住了康熙的手,康熙挥手,没能甩开。
康熙慢慢的回握住乌玛禄的手,脚步也停了下来。
他回首吩咐梁九功:“准备轿銮。”
梁九功很快下去办了。
康熙不曾松开她的手,只是一味沉默着。
乌玛禄垂首将自己手上的护甲摘了。
康熙同乌玛禄回了永和宫,留宿一夜。
乌玛禄第二日才让琉璃去把高太医叫来。
她脚上生了水泡。
高太医为她挑破后,又上了药膏,用干净的布裹好,叮嘱她这几日不要下地,不要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