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算上五月末就开始的小雨,持续将近一月的雨水,终于是停了下来。
但通往开封的道路依旧泥泞,好在由洛阳达到新郑乡的路上,不用渡过河流。听说开封周边约有八成以上的桥梁都被冲断了,这也使得官府不能及时有效地抵达严重的受灾区域。
李贤这群国子监学子,按照之前的要求,人人去了士子衣衫,穿着劲装,基本上都带着一个仆从,共十二辆马车。
除了衣食用度外,还有一些工具。
李贤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认真打磨过的望远镜,只是这东西太过稀缺,造起来不算简单,短时间内,也没办法人手一个。钱晟,还有公孙圩及孙德等人看过,纷纷新奇不已,言之返回洛阳后,他们愿意花费重金购买之。
有财路上门,加上李贤有制造方法,当即应下。
路上每逢歇息,田桓和钱晟还会给带来的仆从讲谈纪律。
第一日走下来,就看到沿途的不少农田被冲毁,许多家庭的房屋更是倒塌,不少灾民拖家带口的逆流往洛阳而来。
距离新郑乡尚有五里路,天就黑了,大家不得不停下。
寻了个平坦的高地,搭上了帐篷,走了一天,难得停下休息。里面的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双脚起泡不说,身体更是困乏的不行。
第二日一早,当大家再次启程时,有几个国子监士子果然受不了了,提出了告辞。
“才走了一天,连新郑乡的地界都没走到,就开溜了,连我钱晟都不如,真丢我们国子监的脸!”
钱晟杵着个木棍,朝着几人的背影吐了吐口水。
李贤早有所料,他看了眼同样怒目而视的公孙圩等人,到是乐观些:“人各有志,我们这才前往新郑乡本就危险重重,诸位同窗若是想要离去,也就可以离去。
即便最后只有数人押运着马车抵达新郑乡,若是能将物资分发给灾民,以尽我们国子监学子的心意,此次行程便是成功的!”
李贤所说,也是他的最初计划之一。
要是新郑乡的灾情严重,自己这些人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那就把拉的这些东西分发给灾区需要的人,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后他就带着南温和朱晓晓这两个家仆寻个顺畅的路,看能不能通行开封。若是路上的山洪太过频繁,危险系数太大,那就继续会洛阳待着。
李贤这番真心话说出来,如公孙圩,还有张德齐成都摇了摇头。别看他们这群二世祖养尊处优,平日更是有些骄横,但既然决定了的事,就算打破头都会做完。
一行人将就着吃了早餐,因为道路太滑,要么和钱晟一样杵着跟木棍,要么扶着马车缓缓前行。
中途还遇到了几次滑坡,好在滑坡的地点离大路有百米的距离。可就算如此,也是弄得人心惊胆战的。而到了这时,李贤给每个人分发的铁哨子也就起到了作用,只要中间有任何人发现了险情,第一时间吹响口哨,大家都会知道。
“前面就是新郑乡了,我记得这里有座宽大能过马车的木桥,如今也被冲没了!”
顺着公孙圩目光望去,能看到前方为洪水包围,几乎成了一座孤岛的新郑乡。
金水河就横躺在众人面前,呼啸而过,李贤甚至看到了一头被淹死的猪漂浮在水面。
而公孙圩所处的桥梁,眼前只能看到横在河岸边的木块。
所以,现在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安全有效的渡过河流,就近去新郑乡看看情况,并把车上的物资送过去。
“公孙兄,我能问你家仆从几个问题吗?”李贤和众人一样站在河岸边,叹息后问道。
公孙圩点了点头,并把后面一个黝黑汉子叫了过来:“罗成,你给我等同窗说说新郑乡的具体情况!”
叫罗成的汉子忙弯腰鞠躬道:“大朗放心,小的定知无不言!不知几位小官人有什么想知道的?”
李贤把黝黑的汉子打量了一番,指着前面的新郑乡:“老兄可知除了这条索桥外,可还有道路能通往新郑乡?”
“小官人,还有诸位官人,依罗成在新郑乡生活十几年的经验来看,出了金水桥这条大路外,另有就是面向东京那边还有个大桥……”
对于金水河的走向,李贤前几日就看过地图,知晓其成“S”形,新郑乡正好处在S的中央,又恰好地势低。
“不过东南两岸的河堤都崩塌了,大路行不通,小的还知道两条小路。一条要通过盘佘山,一条要渡过希溟江……”
罗成下去后,李贤等人一起蹲在地上,看着李贤拿出地图,按照罗成所说的,把路线标注在了地图上。
“诸位同窗,洪水这么严重,希溟江当下肯定是涨水了,桥梁多被冲垮。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在有两条路,要么知难而退,原路返回,要么走盘佘山这条山路。
但也要注意,山路路况复杂,多会爆发滑坡之事,要三思而行……”
李贤目光灼灼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其他人,有了早上的事情后,一时间还没人开口。
这里尚有十五个国子学学子,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贝,这次能冒险加入救援队,又能走到这里,无论其他,勇气可嘉。
“这样吧!李某有个提议,诸位同窗看看可行不可行。
公孙兄昨日向考城县县寺送去消息,现在还没有回复,大概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或是考城县灾情严重,县寺上下无法顾忌新郑乡这一个重灾区。
我们也不能贸然走盘佘山这条路,不如派遣几个人,先行把路况摸清,再行谋划?”
李贤的这个方案得到了包括孙德在内的一致赞成,下了这么大的雨,那盘佘山虽不是险恶的山峰,可若是遇上了滑坡之类,他们不就被一锅端了吗?
最后还是由罗成这个本地人带队,拿上了李贤给他的望远镜,叫上了几个矫健激灵的仆从,带着两日干粮,往盘佘山而去。
一夜无话,大家都在金水河岸等着消息。
可到了后半夜,天又不争气的下起了小雨,本散开的雨雾渐渐在头顶聚拢,似在酝酿着什么,空中还有雷霆轰隆。
国子监的抢险救援学子们,心情都有些不好。临行前激动的心,早就像天空一样阴霾一片,甚至连说话声都少了许多。
好在到了中午的时候,满身泥泞的罗成带着另外三人回来了。
“新郑乡是真的完了,我们四人走到了乡邑的卢家老宅附近,那里现在全都是泥沼,人一走进去,两条腿全都陷进去。
若非我和小巧手脚麻利,又有大壮他们在后面拖拽,这条命可能都没了。
那泥沼还直挺挺地躺着几个发霉发臭的尸体,看样子,应该是乡邑东边那个陈屠户,这小子大概率是山洪爆发的时候没有逃出来。”
罗成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拿食物的双手忍不住颤抖,看起来这次行程,把他吓得不轻。
“新郑乡还有活人吗?”公孙圩问道。
其余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李贤则是摸着罗成还给他的望远镜,皱眉思索着什么。
情况看来有些不妙,开封周遭爆发的这场洪水不知道会带来多少人员伤亡,但愿老爹别太莽了,现在会在哪儿呢,开封已有十日没传来消息了……一个小小新郑乡都如此,他心里对负责水患治理、身处一线的老爹李自明越发担心。
“活人是有的,约莫还有上千人没逃出来。另外,我等四人虽没有踏上新郑乡仅存的那片空地。
但好在李小官人的望远镜,看到了中间的高地上,朝廷好像有穿着官服的官吏在那里,那李官人一月前还来过我们新郑乡,指挥着幸存的乡亲在那里用木板搭路。
上次我逃出来的时候,只有靠近东京那边的路还是好的,想来这位李官人是从那里上岸,帮助大家撤退的。
可谁曾想到连他自己都给困在了上面。
不过,若是再不想办法走出来,那些人怕不是要被活活饿死。”
罗成唉声叹气道。
他家只是个小小农户,家本在洛阳,可为了给公孙家打理此地的农田,罗成这个壮汉,有十多年都是在新郑乡吃住,对里面的人和物早就产生了感情。
他这话刚说完,就见那李小官人红着眼蹲在他面前,嘶哑着喉咙问道:“罗老兄,却不知那李官人可是开封来的?”
罗成疑惑地点了点头:“我上次听乡正说了,李官人确实是开封来的大官人,好像是官家专门下令来治理我们开封水患的官吏。
那人待我们这些百姓可温和了,不想县衙里的那些小吏,牛逼哼哼的,咦,李小官人你怎么了……”
李贤的脑袋晕乎乎地,若不是旁边的公孙圩搀扶及时,差点就倒在了地上。
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李家的顶梁柱,他爹李自明,八九不离十,就在新郑乡里,还被困在了上面。
李贤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眼瞅着雨似乎又开始下大了,李贤确定的知道,老爹李自明不是神仙,自然不可能插上两个翅膀飞过岸边。
考城县其他乡邑的受灾情况肯定也很严重,否则那里的县吏也不会在得到公孙家公子的问询和求援后,迟迟没有传来消息。开封,乃至洛阳大部分地区又受灾严重,依靠朝廷的力量,已经达不到救援的目的。
要说对新郑乡的救援,眼下来看,可能只有他们国子监的这群学子极其家仆。
新郑乡有上千苦苦等援的男女老少,尤其还得知老爹大概率就在那座“孤岛”上,李贤就更不可能退了!
他来到大宋,一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个亲人的脸。那三个有着血缘关系,一直为他好的人,是他毕生守护的对象。
即便老爹每天对他恨铁不成钢,家中要求也是比兄长要严苛一些,但李贤从未因此生气。他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发的高烧,是谁把他抱在怀里,一家一家的找医工;他也记得清楚,六岁蒙学的时候,谁都不愿意教他,是谁在严寒的冬日,守着蔡先生的门庭一日不走,冻得双腿都僵住了……
“公孙兄,钱兄,孙兄,还有诸位同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新郑乡尚有千人等待救援,家父都能身先士卒,我这做儿子,没有道理缩着脑袋躲在后头。
李某打算带着家仆,拿着干粮用品,走盘佘山,看看能不能和那里的人联系上。
诸位同窗去不去,李某不会勉强,若是可以,我希望同窗们能看好这里的物资,或是负责从洛阳之地运来更多的救援物资。相关费用,尽可记录在李某的头上。
李某在此谢过了!”
李贤郑重向前面的十几个同窗行了一礼。他这次带来两个家仆,打算带着南温亲自去看看情况,让另一个回李园通风报信,把李园的另五个男丁全都叫来帮忙。
且最好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打通盘佘山这条交通要道,把物资想办法运送到新郑乡内。
这里面要是有这群国子监同窗的帮助就更好了,无论是物资运输,还是物资搜集。于当下,都是至关重要的。
率先出言站在李贤这边的是钱晟:“李家小郎,人命关天。我钱晟和你同去,能救一人是一人,不能在这里干站着。”
公孙圩和孙德先后点了点头,其余人也无一退却。
望了眼李贤,公孙圩接着提议道:“此事刻不容缓,这样吧!按照李家小郎说的,我们现在正好十六人,八人走盘佘山先把现有的物资运送过去,另外八人负责物资的赎买和运输。所有花费,也算上我公孙圩一份!
新郑乡已无希望,我们就是他们的希望!”
“李家小郎,还有公孙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难道不把我们这群同窗当人看?此中事,我等当同心协力才是!”孙德笑问道。
齐成,田恒其他士子皆有出言赞成,最后确定了以李贤、公孙圩、田恒等八人为首的国子监救援先锋队,各带着八个家仆,共计十六人接近灾区。
孙德,钱晟等八人,由钱晟及马姓士子,还有留下了的六个仆人专门看守此地据点,孙德则是带着另四人,及两个仆人返回洛阳筹集并运送粮草。
各方面安排妥当,众人马上行动起来。
雨小了下来,李贤等十六人,各带着蓑衣铁铲和食物钻入了盘佘山。
对于公孙圩的安排,李贤很满意,他爹正处在灾区之内,有些话公孙圩可以说,但他却不能说,否则真有点道德绑架,让去救他爹的嫌疑……
盘佘山的路真的难走,尤其还背的有二十多斤的负重下,蜿蜒的山路,足以让人走上几百米就累的气喘吁吁。
好在盘佘山的这条路离新郑乡只有八里的样子,罗成依旧走在最前面,这个黝黑的汉子手里拿着柴刀,咔嚓个不断。因为公孙小官人就在后面,他这个作为下人的,自要把所有的路障清理干净。
这一路倒也安全,没有遇到滑坡泥石流,寻着罗成的脚步,抵达新郑乡时,却看到泥石流把这处乡邑包围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被砍得精光的土山尽数崩塌,搅拌着河流的水,形成的泥泞把新郑乡,这个数千人的大乡覆盖殆尽。
“几位小官人,现残留的乡民,全都在祠堂里。”
罗成指着远方的一排黝黑建筑,那可能是新郑乡保存的最完整的建筑了。
其实不用罗成赘言,仅从那里乌黑走动的人点,以及不时传出的几道绝望的叫声,也能看出幸存者正聚集在那块狭小的高处。
李贤手里拿着望远镜,第一时间望了过去。令他失望的是没有找到老爹李自明的影子,到是看到了一排硬邦邦的身体,那里似乎有人跪地哭泣。
这一幕在夏日里让人遍体生寒,足以证明处于大自然的伟力之下,人类是多么的渺小。
李自明就有这样的感触,他正站在密压压的人群中,不断沙哑着喉咙,言之不要靠近泥流,要是不小心进去了,很可能就沉下去了。
可在这处连半亩地都没有的狭小区域内,或蹲或趴着上千人,又混杂着乌七八糟的味道,足以让人产生绝望。
绝望之下,不少人选择铤而走险,准备踏一趟泥沼,结果拼命捞上来的是一具尸体。
李自明脸色有些苍白的走到了新郑乡卢家祠堂的大门处。
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正坐在凳子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此人正是卢家的当代老族长,这十多日来,李自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拖着身体的疲惫来找他了。
李自明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但还是行了一礼:
“卢公,您看看。
大家都扛不住了,朝廷的人迟迟没有来,显然是人手不够,李某离开开封的时候,开封城北部已经完全被洪水包围。
得官家命,只带着十多个人来劝你们离开,但最后还是没有走完。
思念故土,李某可以理解,但不能不要命啊!
眼下又这样了,要想和外面通上联系,只有拿木板铺就一条路过去,您看……”
“拆祠堂啊?不妥,不妥……”卢家太爷摇了摇头。
李自明正感失望,还想再劝劝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对岸传来,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爹,你在那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