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土山滑坡,宽约百丈的巨大泥潭,阻断了盘佘山和“孤岛”的想通,形成了沼泽地。
另一面,是汹涌泛黄的金水河,波涛汹涌,不断宣泄着它的威严,让来者却步。
如果一定要问幸存的人,从哪个方向可以逃出去,毫无疑问是靠近山峦的这一侧。
要想走过去,就必须找到可以铺就在泥沼上的物件,存留的卢家祖祠四面包括房顶的木板,是很好的使用对象。但首先要说服的是卢家族人。
很显然,没有谁愿意去拆自家的祖祠,那里留存这一个家族从出现到迁徙再到安家繁荣的所有凭证,亦是最为神圣之地。
宋人和前人一样,或许会崇拜神灵,乞求富贵安康,但绝无统一信仰的神灵,他们可以是道门的,也可以是佛门的,谁灵信谁。
唯有祖宗的保佑才是永恒唯一,那里不光有着血脉的传承,人们更认为祖宗会一直看着自己,给予希望的光芒。
“祖宗保佑,有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狗儿睁睁眼,等会就有吃的了,你爹在天之灵一定会看着的,就剩咱娘俩,要挺过去啊!”
间隔数百丈,新郑乡的存活者,无论男女老少都充满希翼地望着传出声音的那一次。视线好的人,还能看到盘佘山的树丛中走动的黑点。
很小,若不是特别注意,很容易被人忽视掉。
放在以前,新郑乡的人绝不会如此认真地瞅着盘佘山,他们更喜欢在被砍伐的光秃秃的土山之上劳作。
李自明强打着精神,叫上和他一同留下来的小吏,左张右望,终于是找到了一个细长的竹竿,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布块,绑在前段。
竹竿竖了起来,布块开始在空中摆动,以便那头的人,可以准确找到方位。
小吏帮着李自明在下方稳住竹竿的另一段,和许多人的看到希望一样,他沾满泥土的脸,挤出了一丝笑:“大官人可是认识对面来救援我们的人?”
李自明满怀欣慰,望了眼远方的山峦,视线中出现了幼子那张欠揍的脸:“那是我儿子!”
小吏咽了咽口水:“原来是令郎!也多亏令郎来了,否则要不了几日,我们这群苟延残喘的人,怕不是会饿死。
唉,要是新郑乡的人,早听大官人的话,提前撤退何至于此,还搭上了那么多的人命。”
“这些伤亡,确实是可以避免的。也多亏紧挨卢家祠堂的位置,有个卢家的大粮仓,才让我们活下来。
我们被困在新郑乡,不知道开封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李自明手中摇曳竹竿的幅度放缓了下来,心里免不了担心。
半月之前,他在接受官家命令后,还在对开封周边的水文进行测量,方便接下来系统性地治理。
过程中,一边和开封府衙通了通起气,特别提出了一些重点河道的清淤工作,以便提前应对即将到来的汛期。
开封府到是配合,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曾想到雨水越下越大,越下越长。不光汛期提前到来,并且一些成年累月积攒的水患问题也是一并爆发。
水漫开封,下辖十七县多有受灾。其中祥符县、开封县、考城县在内,都是重灾区。
根据皇帝的命令,尚书省后紧急安排下来,加上开封府内,包括他李自明在内的诸多京官,都分管一地灾区。由于他本身就是皇帝初夏时任命的治水主吏,前段时间一直在考城县考察,故而顺势被分到了考城县。
于考城县衙得知地势低洼的新郑乡有水患危机,李自明亲自带队来劝解当地百姓撤退,也就有了后面的事……
听李自明说到开封其他地区的水患,这叫王朝的小吏脸上顿时为痛苦笼罩:“我老家在阳武县,考城县有大官人这样的好官亲自下乡督促这里,却不知我爹娘他们撤离的及时不及时?
大官人,这次若是我等顺利撤离了,王朝想回家一趟,您看?”
李自明看着旁边这个比自己长子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想到王朝对他说过自身是家中独子,便点了点头:“你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水患过后,咱们的任务担子更重了!
开封水患,开封水患啊……总能把它解决的。”
李自明后喃喃道。
开封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这才导致几乎每四年就会发生一场大的水患。岁岁年年,洪水的威力有增无减。一座座建筑被掩埋,接着又被重建。
难怪赵大官人和大宋的那些相公们,在看到李自明的奏书,商议过后,几乎没有阻碍的就通过下来。要是真能凭着手段把开封水患治理,无疑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谁曾想到刚刚开始,就遇到了水患大爆发……
得到了“孤岛”上的回答,李贤就非常专注地指挥着众人砍伐周边的树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夏日的大树即便是去除了枝叶,依然显得很沉重。
公孙圩及其余七个公子哥也开始上手了,有的拿着绳子拉着树的一端,控制着树木倾倒的方向,有的拿着携带的斧头,用力砍在树干上。
到底是没有做过农活的,许多人做了一会就累的气喘吁吁,到是这群公子哥带来的仆从们,稍微能坚持的久一些。
“太慢了!”
数百丈的距离,要想用木头组成能浮在泥沼上面的墙,光凭他们十几个人,不知道回到猴年马月。
即便把李家仆从都叫过来,还有孙德在洛阳可能再招揽的人,在李贤看来还有些不足。
这里面其实不光是人手的问题,还有效率。
小雨没有停,金水河还在上涨,老爹李自明他们待的那片区域危险也就没有结束。
李贤把十六人全都叫了过来,说出了他的看法。
“我们都没有做过木活,速度难免有些慢,两百丈的距离,没有十来天的功夫,是过不去的。
这么下去,只怕我们把木桥搭过去,卢家祠堂那块都可能被金水河的河水给淹没了。
同样地,千号人,食物可能早就没了。
这样吧,公孙兄、田兄你二人出山一趟,同孙兄他们一道,在这附近各乡邑,包括洛阳之地,多召集一些木工。
尽快回到这里,再多带些木锯等工具。有这些熟练的工匠帮忙,总比我们这些门外汉快一些。
我带着其他人,继续砍伐树木,组建木桥,试着能不能单人通过,把绳索拉过去,好给对面运送些食物。”
公孙圩,田桓很是认同李贤的建议,大家火速改变救援策略。
实践证明,李贤的决定非常正确,两日后,寻来的二十多个工匠,做起木桥的速度,比他们四十多个人的速度还快。
天上的雨水没有停顿,而连接卢家祠堂的木头浮桥不断接近目标。
终于是在五日后,李贤等人带来的第一批食物,通过绳索运送到了卢家祠堂的空地上。
这中间,被困人员内部,又有十几个老人和小孩因为前段时间感染了风寒,迟迟未得到救治而去世。
好在送来的食物,让活着的人能更好的活着。
开封府下辖县乡,数十万的受灾百姓,不是人人都能像新郑乡的灾民一样,得到有效救援。
黄河水系决堤,影响了诸多河流和沿岸的诸多乡邑。据说汴河下游的辰乡,地势同新郑乡一样低洼,又靠近开封到洛阳的运河河道。
洪水猛如虎,堤坝崩溃,加上官吏没有进行有效的撤离安排,导致数百人的乡邑,最后只有不到四成活命。
反倒是数千人大乡的新郑乡,除过早早沿开封东侧撤离的,那些不想撤离的,在泥石流大滑坡之后,因为在李自明的指挥下,迅速占到高处避难,一共伤亡不过百人。
每一个伤亡的数字,都是人命,都是家庭。
赵恒看着递上来的统计数字,愤怒无比。
天晴了,灾民的安置,和随时会爆发的瘟疫,又成了安在他这位大宋皇帝头上的另一支箭。
“朕算是发现了,你们中的不少人,甚至连国子监的十几个学生都不如。
大灾大害到来,说是按照朕的命令在抢险救灾。可当洪水来了,跑的比谁都快!
当朕眼瞎吗?
朕不要废物,朕需要的是能为朕做事,能为百姓做事的人!
开封大水,处事不利的官吏,都应该得到惩罚。
朕会给你们记着,若是对灾民处置不当,朕一并给你们算账!”
崇政殿内,这是开封大洪水后,召开的最齐的一次常朝。
所有尚在开封的文武百官,除了需要待在重要职位者,几乎全都参与了进来。
上方皇帝的咆哮声,除了站在最前方的几个相公,尚能保持稳如泰山的镇定外,余者都非常担忧的垂下了头。
雨涝、河溢、河决的三重作用,也让景德四年的这场灾害,成为了大宋近几十年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
倘若把开封比作此番洪灾的重灾区,那相邻的洛阳,乃至延伸到陕西路那边,都是大灾区。
如皇帝所言,雨虽然停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吵归吵,骂归骂,闹归闹,问题永远都是要解决的,不及时解决,大概率会变成更大的问题。
大宋朝堂上的政治精英们,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等到皇帝骂累了,不少人纷纷出列,开始讲授自己的治理之策。
天气放晴,雨水停歇,各流域水位开始下降。像皇帝说的那样,现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妥善安置各地涌入的灾民,还有大灾后的大疫。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东京内终于是拿出了解决方案。还是由京官分别负责一个区域,各处本地官吏协调处置。
粮仓尚在,未被洪水冲走的,开仓放粮于本地灾民。本没有粮食的,由朝廷从其他地方调配。各地的防疫,则是由太医局的学子们亲自带人,前往处置。
李自明从那日被救出,便没有返回开封,一直待在考城县寺,协调处理考城县的各乡灾情。
考城县的县令死了,是和他同日前往考城县下辖的另一处乡邑,监督百姓撤离时,为洪水冲走的。到了现在,连尸骨都没找到。遗留在县衙内的孤儿寡母到是幸免于难,但失去了丈夫和父亲,每日都能听到这对母子的哭泣。
道路通畅后,李自明到是收到了长子和妻子的家书。
一个人影未经禀报就走进了县衙内。
来者正是李贤,他这几日也没有回到洛阳。得知开封的家人也平安后,就留在了考城县内,和公孙圩、钱晟、孙德等十几个同窗帮忙处理琐事,也是东京最新下达的灾民安置和瘟疫放置事宜。
一场大洪灾,让考城县内多个官吏职位空缺,单凭老爹李自明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爹,我和公孙兄他们已经把灾民安置点建好了,今夜之前,考城县城内的第一批灾民就能入住。
公共厕所也已挖掘好,还需要您下个命令,让所有人不得随地大小便。还有上次开封掳疮爆发时,我研究的卫生口诀,最后也能一并实行……
爹,儿子关于卫生防疫这方面的安排,你别忙着拒绝,王医官都觉得很在理。打算把咱们的法子,汇报到东京去。”
李贤认认真真地说完,等着他爹答复。
他口中的王医官,正是老熟人王惟一,王惟一这次也是太医局前来协助考城县防疫的医官之一。
这些时日来,李自明大改以往的状态,心中直觉幼子救了那么多人,是真的懂事了。所以,幼子和国子监学生提出的建议,他多会采纳。
这一次同样不例外,他放下手中的汇报,见儿子眼巴巴的看着他,眼皮跳了跳:“这些事,你再和付主簿说一下,让他多排些人手。
不用事事和我汇报,难道你爹我像是个不采纳建议的人吗?”
还真是!
李贤暗道,以前他没说一句,他爹看他不爽,都会把他喷的体无完肤,也就这两日可能太忙的原因,才强了一些。
李贤走了两步,又突然回来,挠了挠头:“爹,儿子有个事想召您打听下。考城县儿子记得不是在开封东面吗?儿子昨天也看到刻在石碑上的县志,唐开元二十二年置,以前这里叫河阴县,怎么就改名了?”
李贤当年来开封旅游过,还特意查询过开封各朝代的地图,考城县的县志勾起了他的部分回忆。
心里来回思索,总觉得怪怪的,想要找个人解答,正好瞅上了他爹李自明。
老爹这段时间没少走开封府下的各个区域,对此中变迁肯定熟悉。
李自明到没有感到多少奇怪,他趁着喝水的间隙,抬头解答道:“河阴县的变迁你不知道正常,也是在咸平二年,真正的考城县并入襄邑,才进行更名的。当时执行的开封府官吏,可能觉得考城县的县名历史悠久,不忍作废,才这样做的吧!”
李贤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什么,老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他同样忙的停不下来。
“咸平二年,果然是在我来到大宋之后,才出现变化。”
走出县寺,李贤摸了摸下巴,看来自己这个意外闯入这个时代的灵魂,不但改变不少人的命运轨迹,不知不觉中,连地名变更这种事都影响了。
还真是润物细无声。
考城县的安置工作有序开展,经过这段时间的处事,国子监十几位学子的关系亲近不少。
后面还在洛阳城内,组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募捐仪式,多是把各家各户不要的旧衣服,捐给受灾的灾民。
逐渐地,关于国子监的这支救援队之事,下到普通百姓,上到皇帝,都有夸赞。朝廷也专门为止,送去了赏赐。
到了七月下旬,灾害后更多的隐患逐渐显露。
首先是粮食的价格,开封府内的粮价一日比一日高。粮食稀缺是一方面,更为主要的是部分粮食发灾难财,故意抬高粮价。
其次,乃是瘟疫。不是每个乡邑都会按照考城县的模式,进行严格防控。进而,不少乡邑都出现了拉肚子、发烧等聚集性症状。直到这时,开封府内,才有人想起了大半个月前,前去考城县的一名少年医官送来的信件……
这些事情,自有朝堂上的相公去忙碌。
考城县的灾情得到缓解,并先一步开封其他各乡邑开始进行家园重建后,李贤等一众国子监学子也准备离开了。
这场意外的救援工作,花费了他们大半个假期。到八月半后,国子监的新学期就会开始,而趁着这段时间,众人正好回家团聚一番。
李贤没有返回洛阳,他打算回东京开封一趟。本想着把钱晟也一起叫上,哪知这家伙太过怕死,硬是担心东京周边的瘟疫会落在自己身上,同孙德他们一起走向了洛阳。
给老爹说了声,得之同意,最终与李贤一同上路的,也只有南温和另外两个仆从。
与数月前相比,通往开封的陆路交通线,已经为洪水毁坏殆尽,随处可见民夫抢修的身影。
一些道路不通处,只能绕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李贤花费了三日才到达东京城外。
一场大灾,已让繁华的城池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