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景晖,汝欺人太甚,平日大家让你三分,不过是敬你爹乃当朝宰相罢了,今日你安敢当着世子与诸家子弟如此造次?简直目无王法。”
狄景晖斜倚着阁板柱子,扣了下鼻子,随手朝裴俚方向一弹,接着呸了口唾沫星子,阴阳怪气道,“吆呵?目无王法?好大的一顶帽子,本公子可不敢轻戴。来来来,你们哪个敢说自己叫王法?站出来让本公子瞧瞧,也好让本公子清楚自己哪里目无王法了。”
“你——”
裴俚顿时气急败坏,指着狄景道,“狄小三,你个不知尊卑的东西,莫以为我等不敢收拾你。”
狄景晖听他一句“狄小三”,脸一黑,阴声道,“收拾本公子?有种你就来试试?你若不敢你就狗娘养的。说本公子不知尊卑?裴二狗,哪家狗日的不知尊卑他心里有数,本公子尊的是陛下,你尊的是谁?”
裴俚瞬间变色,瞥了眼武思,怒声道,“好好好,好一个能言善辩、巧言令色的狄小三,本公子往日倒是小瞧了你。莫以为我等真不敢揍你,只是怕搅坏了世子的宴请罢了,今日我等比的填词,有本事你就拿词来比,若拿不出个一二三,本公子定要与你对簿公堂。”
狄景晖不禁嗤笑,“呵呵”道,“好一个对簿公堂,你等没脸没皮的为难柳姑娘一个弱女子还有理了?不过本公子也是讲理之人,你等不是要比词吗?咱今儿就跟你比比词,龟仆,将此词拿给柳姑娘念与他们听听,也好让他们涨涨见识,知道什么叫“词”!”
一群神仙打架,凡人岂敢参与?
堂中悄然无声,龟仆小心翼翼的接过词稿,匆匆跑去上台递给柳如是。
狄景晖是丽春楼的常客,常来听柳如是弹曲,虽说“恶名在外”,却从未为难过楼里的姑娘。
是故,柳如是感激的看了眼狄景晖,待收回目光时,突然扫见一道熟悉的侧影,身子不禁一怔,接着又暗自摇了摇头,心道,“不可能是梅公子,自己一定看花眼了。梅公子在钱塘向来都是足不出户,怎么可能会在金陵?再者说,他在钱塘虽有些关系,但终归只是个贫寒的戏子,如何能来丽春楼?又如何能与狄氏公子交集?定是因为自己触景生情,过于思念他了!且他如今怕只记得鱼幼薇这个狐媚子,哪还记得起起自己这个旧人?”
想到这儿,柳如是脸儿羞红,既有些哀怨,又生出些许妩媚,直将台下人看的神魂颠倒,迷失了眼。
只可惜,她没注意到给梅长青殷勤添酒的沈临,否则,她又怎能认不出故人?
“咳——”
沈临献完殷勤,见众人都直勾勾的盯着台上,顿时不满的轻咳一声,暗道,“一群狗日的,看什么看,想看回家看你小婶娘去!”
柳如是回过神儿,担心的打量了一眼词稿,瞬间被纸上的词句吸引,忍不住暗中叫好,好词,当是好词,与梅公子那句简直配的天衣无缝,接着又有些狐疑,狄三公子有此才吗?
不过管他呢,此词一出,自己定可以脱身了。
便压下心中惊讶,一脸巧笑嫣然的读道,“《贺新郎·偶梦有感赠柳姑娘》:一日,独坐书房,心思二三事,竟入梦中,梦中余已是垂垂老朽矣,不禁心生感慨。逢柳姑娘补词,余之梦感恰与之相合,遂作数语,予以佳人。”
一番序言后,堂中不知何人“噗嗤”了声,很快又沉默了。
众人想笑,却强忍着没敢笑出声儿,鬼知道狄老三这浑人会不会恼羞成怒,世子不惧他,裴俚不惧他,然自己等可不敢不惧,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世家可今非昔比了。
“呵呵——”
裴俚却毫无顾忌的笑了几声,压着嗓子嗤笑道,“无耻之徒果然适合搞笑,竟将自己梦成个老头子。不过,也不得不说,我等往日有些小瞧这货了,他此番序言确有几分文采。”
武思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露出来的不可怕,阴起来的才让人防不胜防。我等不怕他狄小三暴露,就怕他露的不够彻底。”
狄景晖瞟了眼嬉笑的裴俚几人,压根儿懒得理会,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梅长青,心底暗自得意道,“笑吧,笑吧,几个狗日的,你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咱贤弟写的词,便是我父都推崇备至,岂是你等笑的?”
柳如是自是没注意下边两拨人的暗中较劲。
她见下面没了声响,便樱唇轻启,继续柔缓读道,“甚矣吾衰矣——”
众人暗道,“果然是一副老头子的口吻。”便没怎么在意,待听到“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时,倏然大惊。
“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读道此处,上阙读完,柳如是顿了顿,扫了眼台下惊呆的众人。
“唉,输了,单凭此词,吾不及狄公子多矣!”郑经酒杯一抖,颓然长叹道。
武思猛的扭头看向狄景晖,见他伏在那儿冲自己嬉皮笑脸,顿时呢喃道,“不可能,此词定不是这混球所写,作词的是谁?沈家子?还是那垂首之人?方才我没注意,你等可看清了那垂首之人是谁?”
几人摇了摇头,扭过头去,却因隔着挡板,看不清里边人影。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
柳如是声音柔脆,煞是好听,众人却没了那心思,皆心道,“好词,好胆,借酒申斥,莫不是在嘲讽科举、嘲讽时政吗?”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柳如是读完,舒缓了下心头震惊。
堂中寂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唯能听见狄景晖与沈临“嘿嘿”的嘲笑。
半晌后,狄景晖笑道,“柳姑娘,看来今日这补词比试,是本公子赢了。不过本公子可不像某些道貌岸然之徒那般无耻,今日本公子招待家中贤弟,姑娘无需作陪,且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裴俚拍案起身,怒斥道,“狄小三,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就你那几斤几两的本事,金陵城中哪个不清楚?你拿他人之词来与我等较量,算不得数。”
“嘿,无耻之徒,谁告诉你此词是本公子写的了?此乃我家贤弟所作,且我家贤弟就坐此间,怎能算不得数?”
裴俚咬牙道,“你家贤弟?我等可从未听说相府还有个狄四公子,况且,你狄氏一门青年也没个如此之才。”
“吆吆吆,耍无赖了不是?狄家青年一辈是没这么个大才,可贤弟乃我父至交弟子,与我狄氏子弟有何区别?我狄氏可不像有些人,好人不交,尽交些下三滥的癞蛤蟆。”
“你——”
“好好好,好一个你父的至交弟子,有本事你让他站出来,本公子倒要瞧瞧,此人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将我等比作癞蛤蟆。”
狄景晖不屑道,“你也不瞅瞅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我家贤弟,岂是你说让站出来就站出来的?”
裴俚怒火中烧,刚要发作。
却听隔间里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算了三兄,既然他想见,小弟就让他见见,咱又不是丑的见不得人。”
话音落下,众人就见隔间中站起一道修长消瘦的身影,转过头,十七八岁少年,玉树临风,微笑似春风拂面,让人心生好感,一身青色朴素的儒袍,仿佛一股书香之气扑面而来,举止温文尔雅,着实令人有些自惭形秽。
“钱塘梅长青,见过诸位。”
少年人微微一礼。
接着他又扭头看向台上正捂着小嘴、一脸难以置信的伊人。那灿烂的微笑,似冬日里的骄阳,瞬间温润了伊人的心房。
恍神间,就听少年柔声道,“柳姑娘,相别一年,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