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就来祭奠亲人吗……
这句话在倪欢脑海里反反复复的过滤。
周胥白从小在美国长大,在江城根本没有亲人。
想着,倪欢再次打开收到的图片,两个手指放在手机屏幕上,将照片不断放大。
照片里,盛衍躺在病床上,旁边不锈钢材质的器具上倒映着一张人脸。
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个人是谁。
倪欢很确定,傅七至今人还在江城,绝对不会出现在盛衍刚做完手术后的重症监护室里……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傅七有双胞胎姐妹,另一种……这照片是假的。
——
倪欢站在冷风中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周胥白从墓园出来。
看着周胥白的车驶去后,她回过头,目光深深的望着墓园里的一草一木,脚步似钉在原地,每挪动一步都耗费极大力气。
倪欢踩着台阶,从一排排黑白照片前走过。
她以前从未来过墓园,总觉得这里有些荒凉,还会觉得有些阴森森的。
黑白照片上的人很多都在笑着,有年迈的老人,有正值壮年的男人、也有正值妙龄的年轻女孩,更甚者,也有不谙世事的稚童。
倪欢恍恍惚惚地走过小半个墓园后,在某个角落的位置发现了周胥白刚刚抱进来的那束白玫瑰。
沉黑色的墓碑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幽冷的光线,因为视角原因,倪欢看不清墓碑上面的照片,也看不清墓碑上的文字。
望着地上那束洁净的白玫瑰,倪欢心底出现了无数个声音在咆哮,大脑越来越乱,神经越来越紧绷。
短短几步的距离,倪欢却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一般的漫长。
看清墓碑照片那霎那,整个世界骤然失声,倪欢耳边嗡嗡的响,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少年留着漆黑的短发,额前细碎的发丝隐隐遮住了眉毛,双眸带笑,唇角弯弯,笑得张扬而肆意。
岁月静好,那是他们都回不去的时光。
倪欢颤抖着手指去碰冰凉的碑面,在触碰到照片表面的那霎那,她又猛地将手缩了回来,眼神慌乱失措,踉跄着转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她一脚踩空台阶,重重栽在了地上,掌心磕在碎石上,被擦伤了一小块。
疼痛感刺激了倪欢的理智,让她稍稍恢复了平稳的思绪。
她的长发披散在两侧,有几丝被风吹起,胡乱的勾在了她面前。
倪欢紧促的呼吸着,从地上爬起来,无措的擦着眼泪,“都是假的,盛衍明明在国外治病,他不会有事,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对,一定是。”
回去的路上,倪欢一遍遍在心底跟自己强调,她只是做了场噩梦,盛衍肯定还好好的,她不能多想。
——
等倪欢回到酒店,周胥白已经等在她的房间里。
男人换了身衣服,黑色西装衬得他面庞更加深邃妖冶,倪欢开门进来的时候,周胥白正给人打电话,他见倪欢回来,不动声色的挂断了电话。
“一大早的去哪了?”
周胥白习惯性的打量过倪欢全身,几乎一瞬间便看到了她掌心的擦伤,“楚家人又来找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周胥白面色明显的沉了下去。
倪欢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牵动唇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笑容久违的多了几分明媚,“我没事,就是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了一下。”
周胥白被倪欢的笑容晃了下神,微怔片刻,喉结微动,“心情这么好?”
“嗯,”倪欢笑着点头,“你发给我的图片我都收到了,盛衍手术这么成功,我当然很开心。”
周胥白也跟着笑了下,他表情看不出任何纰漏,只是没有再接倪欢的话,打电话找酒店管理人员要来了酒精和纱布,替倪欢清洗处理着伤口。
处理伤口的过程中,倪欢双眼放空的盯着一个透明材质的水杯,忽然说道:“师哥,我想把我名下的财产捐到各个福利院。”
男人的手一顿,深邃的眉眼里掠过一丝凌厉,他看了眼倪欢,“怎么突然动了这样的念头?”
倪欢面色自然的回答道:“不突然,我早就这么想了,而且我这是为以后做打算啊。我不在那这些虚名,但万一日后楚婉玫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她也得好好考虑一下‘弃养’这个名头有多大。我的动静越大,楚婉玫那边就更被动。”
周胥白闻言眯了眯眼,似乎在考虑在种做法的可能性,片刻后,他问道:“你确定要把所有资产都捐献出去?”
“确定!”
倪欢很坚定的点头,笑言:“我又不是不能赚钱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吗?你也不会让我这个小师妹沦落到睡大街的地步,不是吗?”
男人的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暖意,“好,去做你想做的,大不了,师哥养你。”
“对我这么好?”倪欢像换了个人,这几天的阴郁状态一扫而空,笑得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她歪了歪头,放软语气,两根手指夹了下周胥白的衣袖。
“师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胥白扫了眼自己的衣袖,正被女人白皙纤嫩的手指紧张的拽着,他嗯了声,声音有些低,“说吧。”
倪欢抿了抿唇,说道:“拍完这部戏,我想息影一段时间。”
周胥白有些意外的抬头,倪欢对上他的眼睛,解释道:“我不是不拍戏了,只是……我想去美国看看阿衍……”
周胥白闻言后,表情毫无波动,甚至没过几秒,便当场应下,“好,拍完《年华》这部电影,我带你去美国。”
“谢谢师哥。”
——
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五这四天,倪欢没回过新锦苑,一直住在酒店。
资产捐献的事情倪欢没告诉记者,也没向任何圈内人士透露,整个过程十分低调,有人问起,她只说大肆宣扬只会招黑,还不如静待时机,在最关键的时候爆出来。
大年初五复工这天,倪欢也一改往日素雅的装扮,画起了全妆,涂起了最显气色的口红,开工没两天,她就因为路透图状态极佳而上了热搜。
原本还有黑粉在网上大肆宣扬腊月二十九那晚倪欢在医院现身时憔悴的状态。
最新路透图一出来,许多人都闭上了嘴,但也不乏有些水军依旧污蔑倪欢的名声。
另外,楚婉玫和叶茵茵的角色虽然莫名其妙的被人替换,但楚婉玫本身吸引各界的目光。
再加上前段时间叶茵茵和沈郅焱的事情一曝光……她们母女俩也算风光无限了一回。
如倪欢所说,几乎全网都知道沈郅焱和叶茵茵的订婚宴是在正月十六那天。
正月十日,也是倪欢所饰演的萧蘅这一角色的杀青这天,倪欢拍完最后一场戏,从单人化妆间出来后,便被一个熟悉的拥抱扑了个满怀。
紧接着,就被人亲了下脸。
“欢欢,我想死你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许樱又染了头发,脸上明显长了些肉,皮肤白里透红,看上去这段时间过得不错。
倪欢还以为又是那些人,心有余悸的深吸了口气后,抱了抱许樱的腰,十分煞风景的说了句,“许樱,你胖了。”
许樱:“……”
“欢欢,做人可没有你这样的,我那么贴心的来看你,你竟然还说我……”
许樱佯装伤心的捂住了胸口。
倪欢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好了,别装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许樱回答道,“看我对你多好,一下车就跑来看你。”
说着,许樱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正经了起来,戳着手指,弱弱的问道:“欢欢,我听说……盛衍回来了?”
许樱看倪欢心情不错,本来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转念一想,她和欢欢关系这么好,她们之间不能有什么话憋着不问。
倪欢一点都不避讳的点头,“对,盛衍回来了,只是你来晚了,盛衍去了美国治疗身体。”
倪欢的反应和回答都超乎了许樱的预料,按她对倪欢的了解,倪欢就算不会担心的寝食不安,至少也会愁容满面,不该像现在这样……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
许樱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愣愣地望着倪欢,“啊,这样啊,去美国了……”
不管怎么说,看到倪欢放下了盛衍,许樱还是挺开心的。
——
倪欢和许樱一起吃了顿中午饭,后来许樱临时被许家的车接走,倪欢则一个人打车去了九中。
《晚归》这部戏还没拍完,九中大门口依旧停摆着剧组的车辆和各种蹲点的代拍、记者。
倪欢从出租车里下来后,转向后门,在巷子胡同尽头翻墙进入了九中。
来九中只是一时兴起,但倪欢却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站了很久。
空旷老旧的操场上堆满了积雪,经过踩踏,原本干干净净的雪面上多出了一个又一个脏乱的脚印。
此时此景,闭上眼回忆过去。
倪欢依旧能想起那年汗水挥洒的篮球场上,少年猛式如风,那是年少的楚尧;堆满试卷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格直射进来,少年眉眼清澈,那是年少的盛衍;下课铃响彻的那瞬间,少女的兴高采烈的身影像只小猫般溜了出去,那是年少的许樱。
时至今日,沧海桑田,哪怕她以为的一切都不像她以为的那般,倪欢依旧很怀念那时的旧时光。
怀念的是那时的他们,也是那时的自己。
可惜,都回不去了。
——
从九中出来后,已经到了晚上。
倪欢独自漫步在街道上,走着走着,就进了一个拐角,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一处陈旧的居民区。
斑驳的铁门依旧没锁,倪欢伸手推了下,门就这样轻轻打开。
倪欢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她看里面没开灯,本以为没有人,但当她走进院中时,竟然迎面碰上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
灯光太暗,倪欢仔细看了眼才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
她怔了几秒,转身就走。
福伯快速反应过来,叫了她一声,“倪小姐,请留步!”
倪欢恍若未闻,直到福伯冲过来挡住了她的路,老人两鬓斑白,和上次倪欢见他那次比起来似乎忧愁了不少。
福伯张了张嘴,面色为难的说道:“倪小姐,老爷子很想见见你,但怕打扰到你的生活……上次的事,其实他老人家……”
倪欢第一次对老人无礼,直接打断说道:“福伯,我不想你说这些,因为我知道我姓倪,不姓楚。”
——
那天过后,直到正月十五号,倪欢都在酒店待着。
周胥白或者傅七来看她的时候,她会提前画好全妆,什么颜色的口红显气色,她就涂什么颜色。
周胥白或者傅七不来看她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还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宿。
白天,倪欢会将窗帘全都拉上,房间里不见一丝光,晚上,她又将窗帘拉开,左右睡不着,她就趴在阳台边看星星。
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卸妆之后,肉眼可见的黑眼圈越来越重。
电影在十三号那天杀青,周胥白打电话来说他买了十七号飞机票,带倪欢去美国看望盛衍。
十七号……就是后天。
十六号是沈郅焱和叶茵茵的订婚宴,周胥白这么说、这么做,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
十五号晚上,倪欢画好了妆,几天以来,第一次主动出门。
她去了陌路酒馆。
来之前,倪欢换了件长到大腿根的紧身短裙,张扬的大红色衬得她皮肤极白,在妆容的掩饰下,她气色也显地非常好,上挑的眼线勾勒出漂亮的眼型,媚意横生,仿佛游戏人间的妖精。
倪欢一进场,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当红影星穿着性感来酒馆喝酒,这要是放出去可是一线的猛料。
如果是在别人的地盘,有些富家公子哥可能就直接动手了,但陌路酒馆可是沈三少的产业,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公然闹事。
酒馆的管理人员都认识倪欢,因为倪欢曾是沈郅焱吩咐他们重点招待的贵客,但眼看着他们老板明天就要和叶家大小姐订婚……酒馆的管理人员不知道还要不要对倪欢进行特殊招待。
工作人员的纠结倪欢自然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酒精的味道让人上头,所以她不能多喝。
今晚,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
倪欢来酒馆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来就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竟然会在酒馆碰到这么多老熟人。
苏景明和许飏是在她快要离开的时候才出现的,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三哥不在酒馆。”
跟在他们后面过来看热闹的还有赵乐仪。
距离上次见赵乐仪……倪欢已经记不清过了多久,总之,似乎在叶茵茵出现后,赵乐仪就没出现过。
眼下看来……无论发生什么、有什么矛盾,赵乐仪永远都是和沈郅焱他们一个圈子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倪欢什么都没说,对赵乐仪的敌意视若无睹,淡淡的笑了下,倒了两杯酒分别递给苏景明和许飏,她笑得真诚,说道:“苏总,许飏哥,谢谢你们以前对我的照顾。”
苏景明和许飏对视一眼,纷纷接过了倪欢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苏景明:“倪欢美人,别这么客气,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倪欢笑而不语,放下了酒杯,迈着长腿,踩着高跟鞋,转身离开了吧台前。
背影有种说不出的飘渺,就像……下一刻就有可能消失。
苏景明皱着眉,看了眼许飏,“你知道三哥在哪吗?”
许飏状态莫名的有些消沉,眉眼低垂着,“可能在公司。”
——
从酒馆出来后,倪欢漫步目的的往前走。
冷风携卷着飘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倪欢只穿了件短裙,外面虽然有大衣,但两条腿却是没有任何遮挡物,皮肤直接和冷空气接触,没多久,双腿被冻得没有了知觉。
到了这时候,倪欢才招手拦了辆车,对司机说了个地址后,便看着窗外的大雪,不再说话。
车停在路边,倪欢付过钱后慢慢下车。
街道上已经铺了层雪花,倪欢向四周扫了圈,最后目光定于一个点,微笑着走了过去。
三年前,就是在这,她遇到了沈郅焱。
倪欢面带笑容的想着,从哪里开始,就要从哪里结束,不是吗……
她不顾寒冷,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周围的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很久之后,雪花落满了倪欢肩头,连带着发丝,都蒙了层白霜。
在她告别完过去,打算动身回新锦苑时,视线被路边的一家婚纱店吸引。
她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只是还未踏入店门,便被突然开过来的一辆黑色宾利挡住了路。
男人从车上下来,精致的眉眼在皑皑白雪中更显得俊美无双,气度非凡,他的视线毫不避讳的落于倪欢身上,双眸沉沉,氤氲着一场暴风雨。
倪欢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眨了眨眼,美眸有些疑惑,似乎在考虑是不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
当确定眼前的人真的是沈郅焱后,她忽地勾了下唇,笑魇如花,“沈总……好久不见,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这次换沈郅焱沉默了,一双泛着冷意的桃花眼眯了下,薄唇轻启,“你在这……”
“郅焱哥!”
另一道声音突兀的在两人耳边响起。
叶茵茵从婚纱店里走了出来,惊喜的来到沈郅焱身边,“你来接我了!正好,我订好了餐厅位置了,咱们走吧。”
说完,叶茵茵一副才看到倪欢的模样,羞涩而愧疚的退后了几步,“倪欢,你也在啊……对不起,上次的事情我……”
“没关系,”倪欢抢先道,“反正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要杀我了,说实话,我还得跟你们道谢,谢谢你们这次没有给我注射毒品。”
叶茵茵脸色瞬间惨白,怯生生的看了眼沈郅焱的脸色。
倪欢舒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被冻僵的腿,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温柔的对沈郅焱摆了摆手,说道:“再见了,沈总。”
说完,她错身往前走,随手拦了辆车,离开了婚纱店门口。
原地,沈郅焱回过头时,倪欢已经消失不见。
白雪茫茫,空无一人。
——
新锦苑
这么多天了,倪欢不敢回来,不敢面对盛衍已经去世的事实,她试图欺骗自己,但她终究无能无力,选择面对现实。
倪欢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仔仔细细沐浴过后,换了件红色长裙,坐到床边前,看了眼时间——23:17.
冰冷的刀面上倒映着倪欢的脸,一抹寒光闪过,卧室里的灯也紧跟着熄灭。
倪欢躺在了床上,薄被盖着身体,右臂搭在一边。
浅白色的地毯被染红一片,刺目惊心。
‘滴答、滴答’的声音响了一整夜。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段字。
萧瑟的月光洒进来,纸上的字隐隐可见。
——“周胥白,傅七,谢谢你们对我的帮助。”
——“对不起,我还是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
——“周胥白,做出这个决定我很开心,因为以后……我就可以不再做倪欢了。”
——“不要公开,不要葬礼,不要让他知道。”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开,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