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院子里,两拨人马泾渭分明的互相对峙着。
钦差队伍这一方,御史陈安与百户方胥对那不速之客怒目而视,反观那后来者,虽然身后的人数少了许多,但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不畏强权的感觉。
为首那官员一身绯红色官服,胸前孔雀图案的朴子团,表明了他朝廷大员三品大员的身份。
但怪就怪在这里。
京师有名有姓的四品大员方胥和陈安都认识,地方四品以上的大员五城兵马司亦有相关的卷宗。
而现在刚出京师一天,就遇到了一个连钦差面子都不给的大员,且方胥还认不出他的身份,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方胥出列一步,朝那官员拱手道:“不知这位大人?”
为首那官员没有说话,身后的侍卫便跳了出来呵斥道:“我家大人的名讳岂是尔等能打听的,叫你们主事的出来。”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方胥脸上陡然难看了起来。
自己身上五城兵马司的官服竟不足以让对方生出一丝忌惮之心,这让他有些挫败感,但更多的却是不爽,自从陈堪上任以来,在这京师地面上,还没有人敢对五城兵马司不敬,哪怕是朝中那些真正的大佬。
一旁的陈安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论你是几品官,各地官员闻都察院之名无不闻风丧胆。
而这人一进门便要驱赶已经住下来的钦差队伍,就连自己报出都察院的名号之后依旧置之不理,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陈堪冲出房门刚冲出房门,便听见对方侍卫口中那嚣张异常的话。
他来到方胥和陈安身旁,一脸阴郁的问道:“你们没告诉他们我们乃是奉命出使云南的钦差吗?”
方胥翁声道:“回大人,说了,但对方一点面子都不给!”
“哦?”
陈堪排开众人,来到为首那官员面前,淡淡的说道:“本官便是他们的主事,怎么,你们有事?”
见陈堪出现,对方领头那官员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表情。
他惊讶的是陈堪如此年轻,身上所穿的官服却已经已是绯红色,但在看清陈堪官服面前的朴子团上锈的虎豹武官制式,脸上又露出一丝不屑。
他淡淡的说道:“本官新任左副都御史陈瑛,自广西赴京师上任,这座驿站本官早在三日前便已经遣人定下,如今却被尔等占据,难道这位大人不该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陈堪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倒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陈瑛。
陈瑛这个名字,对陈堪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
众所周知,永乐朝有两大酷吏,一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二为左都御史陈瑛。
这两个人相互配合,陈瑛负责诬告,纪纲负责抓人,差不多把整个永乐朝的大臣都清洗了一遍。
洪武年间,陈瑛便为都察院御史,建文元年,调北平佥事。后汤宗告发陈瑛与燕王有通,遂被建文帝逮谪广西。
成祖登大位,召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从此开启了他逮谁咬谁的酷吏生涯。
没想到今日竟然让他在滁州碰上了。
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陈瑛的资料,陈堪淡淡的回道:“笑话,本官需要给陈大人什么交代,朝廷设立驿站的初衷便是为了方便官员往来,本官从未听过还有过提前定下一说,只听说过有先来后到,要说交代,也是陈大人该给本官一个交代才是!”
陈瑛面色不变,淡然道:“本官亦不想让钦差大人难做,但这个驿站,本官今日非住不可,所以便只好委屈钦差大人让你的人给本官腾出来几个房间,本官人少,只需钦差大人为本官腾出三个房间即可。”
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当两方官员在驿站相遇时,若是驿站的房间不够住,官小的一方避让官大的一方。
陈瑛初入京师,也不想四处树敌。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虽然是个武官,但这么年轻便能身着绯袍,鬼知道他身后站着哪个大佬。
所以他此言,已经算是服软了。
但这话听在陈堪耳朵里,却是如此刺耳。
不想让自己难做,又非要让自己给他腾出来三个房间,还非住不可?
驿站总共还不到十个房间,本就是供给过路的官员歇脚用的,自己这两百多人早就把整个驿站都塞得满满当当,给他腾三个房间出来,那和陈堪带着麾下露宿野外还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陈瑛,忽然笑了:“若是本官不腾这个房间呢?”
陈瑛眉头一皱,他没想到他都已经把要求降得这么低了,这个年轻的钦差大臣还是如此不识趣,当即脸色便沉了下来。
“那说不得本官只好在陛下面前弹劾钦差大人一个目无上官的罪名了。”
他的眼里满是审视。
在陈瑛看来,他已经很给这个年轻人面子了。
自己是文官,哪怕同为三品大员,文官天生就比武官高半头。
更别说他早在建文朝便是朱棣的心腹,不管这个年轻人身后站着哪个新贵,他都无惧。
但此言一出,陈堪却是被气笑了。
本来朱棣要他去云南他就很不乐意,现在自己好好的走在路上,还遇上傻比上门挑衅。
就连朝中那些大佬,也不敢在自己面前这么嚣张,这么咄咄逼人,他陈瑛凭什么?
简直,欺人太甚!
他直视着陈瑛审视的目光,阴沉道:“陈大人若是要弹劾本官,尽管去,但是这驿站,本官今日还就不让了。”
说完,陈堪便要拂袖而去。
“钦差大人请留步。”
陈瑛忽然叫住了他。
陈堪一顿,回首道:“勿复多言!”
陈瑛也怒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陈堪那张年轻的脸,语气平静无波的说道:“钦差大人此举,就不怕为家中招来祸事吗?”
陈堪的表情平静下来:“你威胁我?”
陈安见状,连忙上前拉住陈堪道:“大人,不如各退一步。”
陈瑛升任左副都御史,到了京师那就是他的顶头上司,陈堪不怕,但他是真的怕啊。
陈瑛道:“谈不上威胁,本官赶了许久的路,麾下的人手业已困顿不已,只是想在驿站歇个脚而已。”
陈堪甩开陈安的手,朝陈瑛淡淡的问道:“本官可以认为,陈大人是在向本官宣战吗?”
陈瑛一愣,陈堪这句话委实是惊讶到他了,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
他是怎么穿上绯袍的?
这种话也要说出来吗?
他当然不可能承认这种事情,摇摇头道:“本官只是在提醒你,你还年轻,不认识本官是谁也很正常,本官只是想教会你一个道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本官只是要三个房间而已,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嗯,不算过分!”
陈堪点了点头,陈安顿时松了口气。
陈瑛的面色也缓和下来,这个年轻人还算识时务。
他年都不过的从广西一路赶来,确实已经累得不行了,不然也不至于和一个愣头青抢驿站。
委实是大冬天的,露宿街头的日子不好过啊。
他朝陈堪拱手问道:“如此,便多谢钦差大人了,不知钦差大人是哪家子弟,今日之情,本官承了,他日京师相聚,本官自当上门拜访。”
陈堪回过头来看着陈瑛,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本官只是说你的要求不算过分,又没说要给你腾房间,你感谢个什么劲儿?”
“嗯?”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空气之中的气氛为之一滞,陈瑛恼羞成怒道:“竖子,安敢如此戏耍老夫?”
陈堪直接回头,他实在是没心情搭理一个酷吏。
如果陈瑛一开始就好言相求,陈堪不介意给他们腾一间出来,反正驿站的房间都是大通铺,一间房挤个二十多人问题不大。
但他一开始就阴阳怪气的威胁自己,陈堪才不会惯着他。
在大明,向来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这个陈瑛竟然敢威胁他,早晚弄死他!
陈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很想再放几句什么狠话,陈堪此举让他在下属面前威严扫地,这要是找不回场子,他以后还怎么在朝堂混?
但陈瑛也知道,凭自己带的这点人想和对方硬碰硬是不可能的。
恼怒了许久,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这个年轻人他记住了。
“咱们走!”
一旁的侍卫见陈瑛就这么服软了,脸上顿时露出不忿之色。
“大人,咱们就这么服软了吗?”
陈瑛淡淡的说道:“进滁州城住一晚吧,今日之耻,他日本官必定千倍百倍的讨回来。”
陈堪的脚步一顿,陈瑛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最恨放狠话的反派。
他回过头来,看着方胥道:“送陈大人一程。”
方胥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狞笑,对面那侍卫轻蔑的话语早就让他很不爽了。
迫于对方三品大员的身份,他怕为大人树敌,只能强行把这口恶气摁在心口。
现在既然有了大人的命令,他行事起来自然是百无禁忌。
“小的们,没听见大人的话吗,咱们送这位御史大人一程。”
陈瑛心中有些不安,他看着逐渐逼近的方胥等人,质问道:“钦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莫非还想殴打朝廷命官不成?”
“保护大人!”
陈瑛身旁的侍卫长刀出鞘,满脸戒备的看着方胥和张三。
“你们好大的胆子,袭扰朝廷命官,就不怕被陛下治罪吗?”
那侍卫不复方才的嚣张,额头上有汗水滴落。
他涌动了一下喉结,忽然大喊道:“大人,快跑!”
话音刚落,便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陈安和都察院派出来的两个御史急了,连忙围住了陈堪,劝道:“大人,不要冲动,殴打朝廷命官乃是大罪啊。”
“让开!”
三个弱鸡一样的御史自然拦不住生猛的陈堪,只是被陈堪轻轻一推,便扑到了一旁。
或者说他们本来也没有拦的打算,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凛凛的御史大人,新来的上官又如何,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被陈堪扑倒以后,个个影帝附身,一副柔弱的样子似乎完全阻止不了陈堪行凶。
陈堪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被护卫在人群之中的陈瑛。
陈瑛是三品大员,方胥和张三他们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但自己是朱棣的女婿,揍一个三品大员揍了也就揍了。
陈瑛面色大变,他没想到这个愣头青竟然真的敢对他动手。
但他知道,现在他绝对不能跑,哪怕是负隅顽抗,也绝不能撇下下属逃跑。
否则还未进京便落了个临阵脱逃的名声,他这个左副都御史也就不用当了。
他一边退,一边大喝道:“本官乃是陛下钦封的左副都御史,尔等敢对本官动手?”
他还妄想用自己的身份来让这个愣头青感受到一丝忌惮。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便看见那个愣头青的脸在自己眼中无限放大,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沙包大的拳头。
“聒噪!”
陈堪一拳揍在他眼眶上。
打架这种事情,陈堪一向不屑为之,但是今日对上陈瑛,他是真的没忍住。
脸上硬生生挨了一拳,陈瑛只觉得眼前一黑,脑海之中顿时嗡嗡作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剧痛。
他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不明白,这个愣头青是怎么敢的?对自己出手也就算了,竟然还亲自动手殴打自己,他怎么敢的啊?
他不明白左副都御史这个官职的含义吗?
“你死定了,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你这是以下犯上……”
陈堪有些愣神,这个陈瑛是不是个傻比,自己都动手了,他不想着还手,反而还在威胁自己。
“砰!”
既然他不还手,陈堪也不和他客气,又是一拳捶在他的眼眶之上。
这回陈瑛没忍住,头上遭受了一记重击,随后眼泪和鼻血便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你……”
心中气急,陈瑛一口气没提上来,瞬间晕了过去。
不是痛的,是被气的!
一百多人殴打二十来个人,结果没有什么悬念,几乎只是瞬息之间,陈瑛连同他带来的二十多个人便个个挂彩。
见陈瑛只是挨了两拳就晕了过去,陈堪忍不住朝他啐了一口,还以为酷吏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结果这么不经打。
“丢出去!”
陈堪一身令下,一众嘴硬不已的侍卫便被丢出了驿站大门。
尤其是最开始口出狂言,说方胥没资格知道他家大人身份的那个侍卫更是遭到了方胥和张三的重点照顾,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的皮肉。
“砰!”
随着驿站大门被观赏,陈瑛带来的一群侍卫们满脸恨意的从地上爬起来,扛着晕过去的陈瑛便跑。
来时趾高气昂,去时丧家之犬。
这个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大门被关上之后,陈堪顿觉神清气爽。
他不否认,对陈瑛出手多少夹杂了一些个人情绪在里面,但现在舒畅的心情,证明陈瑛这顿揍是挨得值得的。
虽然陈瑛可能不这么想……
将快乐建立在陈瑛的痛苦之上,陈堪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从他敢在自己面前嚣张开始,已有取死之道!
“大人,咱们闯大祸了啊!”
陈安和另外两个御史这会儿终于泄去了陈堪的余力,满脸慌张的凑在陈堪身旁。
陈堪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不屑道:“这算什么大祸,本官没把他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便是饶过他一遭了,到了京师之后他要是还敢弄什么幺蛾子出来,别怪本官心狠手辣!”
陈堪这话听着提气,三个御史闻言脸色稍安。
方胥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捧哏道:“我看你们文官就是胆小如鼠,咱们大人是何等样人,别说一个三品的御史,就连亲王也得看咱们大人的脸色,他敢搞事,大不了就弄他!”
陈堪:“?”
三个御史:“?”
陈堪朝方胥招了招手。
方胥一脸谄媚的凑了过来:“大人,属下方才没给你丢脸吧?”
“没有!”
陈堪微笑着摇头。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出,三个御史顿时很有默契的将头转了过去。
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大人,属下……”
“啪!”
方胥还未开口,另一边脸又挨了一巴掌。
“啪!”
“亲王都要看我的脸色!”
“啪!”
“三品大员我想弄就弄。”
“大人,属下错了……”
挨了数不清的巴掌,方胥终于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认错。
陈堪怒道:“你还敢躲?”
“本官怎么不知道亲王都要看本官的脸色,我看你最近很飘啊,怎么,京城装不下你了是吗?”
对着方胥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陈堪长呼一口气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下次就不是揍你一顿这么简单了。”
方胥一脸幽怨之色,咬着牙道:“大人,属下不敢了,属下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哼!”
陈堪怒哼一声,他早就知道五城兵马司在和锦衣卫对过阵以后有些飘了,却没想到竟然这么飘。
再不教训一下,自己早晚栽在他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