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堪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痛,尤其是大腿内侧,更是酸痛无比。
他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环境。
胜境关只是一座关城,总兵居住的屋子也不过是稍微比寻常士卒所居住的通房好上那么一点,没有军营之中的那股子味道而已。
当然,对于风餐露宿了半个多月的陈堪来说,此时能有一个房间给他睡上一觉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在床上静静的躺了一会儿,陈堪缓缓的坐起身子。
然后强忍着身上传来的痛楚走到房间门处。
“参见钦差大人!”
拉开大门,守卫在大门处的两个士卒赶忙朝陈堪拱手问好。
“不必多礼。”
陈堪罢了罢手,其中一个士卒直起身子说道:“大人,请随卑职来,卑职带您去沐浴更衣。”
“有劳了!”
陈堪点点头,跟着那士卒来到一个房间里。
房间之内,一个巨大的木桶里冒着丝丝热气,在军营之中,要寻下人伺候自然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况且陈堪也没那么矫情。
谢过那士卒之后,陈堪关上房门开始脱衣衫。
陈堪终究不是常年骑马的精锐骑兵,衣衫脱开以后,大腿内侧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陈堪清楚,此时对于他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洗一个凉水澡,因为洗完热水澡之后身体一定会比现在更加酸痛。
不过,陈堪现在已经等不了热水放凉了。
之前没有那个条件时,对于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味还能忍受,现在有了条件,顿时便差点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给熏吐。
身上破皮的地方与热水一接触,顿时疼得陈堪龇牙咧嘴。
伸手够过来木桶边的肥皂,陈堪还有些诧异,没想到现在肥皂都已经卖到云南来了。
不过一想到西平侯沐晟也是将门中人,陈堪又随之释然。
躺在浴桶里,陈堪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对于这趟云南之行,陈堪一开始是满心不乐意的,但随着临近云南,陈堪也逐渐的琢磨出来了朱棣的用意。
朱棣虽然没有明说,但陈堪本能的感觉到,西平侯一脉或许已经引起了朱棣的猜疑。
陈堪之所以怀疑朱棣已经开始猜疑西平侯一脉,是有依据的。
云南地处西南边陲之地,自沐英永镇云南以来,经历了第二代西平侯沐春,第三代西平侯沐晟的治理,纵然土司势力依旧更深地固,但仍不失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而沐家三代人的积累,也让沐家在云南根深蒂固,呈一家独大之势。
早在沐英还活着时,朱元璋便派出靖江王之孙朱守谦、第五子周王朱橚先后到云南就藩。
但二人都没能斗得过沐英,最后只得灰溜溜的逃回了京城。
朱元璋当时考虑到沐英亦是他的义子,且对朝廷忠心耿耿,沐英对太子朱标更是言听计从,在太子朱标的分说下,便也逐渐打消了制衡沐家的想法。
但后来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病逝,沐英伤心欲绝之下亦追随太子朱标而去。
沐英之子沐春袭爵,老朱又对西平侯一脉再度起了疑心。
先是下令将沐英的遗体运回南京安葬,用伦理来约束西平侯一脉,又将十三子岷王朱楩的封地从甘肃改封云南。
可惜的是,朱楩也不是沐春的对手,去到云南之后,并未起到朱元璋预想之中钳制沐家的作用。
甚至就连朱元璋分封给他的左右中三卫,都在沐春的阻挠下没能拿到手,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朱允炆削藩时先拿岷王下手的原因,他手上没兵啊。
而在原来的历史时空之中,朱棣登基之后,先是将皇五女下嫁给沐晟幼弟沐昕,以此拉拢沐家。
转头又让岷王复云南就任。
让朱棣失望的是岷王是个废物,斗不过沐春就算了,连沐晟都斗不过,没去多久又灰溜溜的逃回了京师。
朱棣无奈之下,又将汉王朱高煦的封地迁往云南,希望用这个在军事之上天资颇为出众的儿子来压制沐家,但朱高煦忙着夺嫡,根本就懒得去就藩。
于是,沐家就这么一直盘踞云南,直到末代黔国公沐天波客死缅甸,沐家对云南的统治才算完结。
回顾一遍原来的历史时空之中发生的事情,陈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想想也还算合理,沐家世镇云南,云南俨然就是大明的国中之国,沐家在云南军务政治一把抓,换成哪个帝王来也得猜忌啊。
去年沐晟进京求亲,其中未必就没有服软投诚打消朱棣的猜疑的想法。
但朱棣还是让自己来云南了,这说明沐晟去年的京师一行,并未起到相应的作用。
木桶里的热水在逐渐变凉。
陈堪仰着头沉思了一阵,钻出木桶擦干身上的水分之后开始穿衣服。
不管朱棣对沐家是个什么想法,陈堪都不打算去趟这一滩浑水。
还是那句话,沐家是大明朝真正的庞然大物,陈堪在沐家面前和一只臭屁虫没什么分别,就算朱棣要对沐家动手,陈堪也准备置身事外。
而朱棣非要陈堪来云南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会被沐家收买,而是会将看到的一切如实禀报给朱棣。
想明白了一切之后,陈堪忍着全身的不适出了房门,在两个将士的带领下上了胜境关关楼。
陈堪麾下的将士们大多都已经恢复过来,此时正在赵辰的安排下大吃大喝,从关墙上走过,赵辰已经在关楼之上严阵以待。
陈堪还未走近,赵辰便一路小跑而来,躬身道:“不知钦差大人驾临云南,未曾远迎,卑职有罪,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胜境关的守将是谁,在路上的时候陈安已经给陈堪科普了一遍。
他罢了罢手道:“无妨,赵总兵无需客套,本官此来,只为代朝廷巡视云南的风土人情,别无他事,此番只是在贵地修整一番便会赶往临安,赵将军该怎样还怎么样。”
闻言,赵辰心下稍安。
陈堪话中的意思赵辰听懂了,他这个钦差不是来搞事的,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
如果不搞事,那就没问题了。
他客气的伸出手道:“钦差大人远来辛苦,末将已在关楼之上略备薄酒,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陈堪道:“怎么会呢,有劳赵总兵了。”
客套几句,陈堪便在赵辰的引领之下上了关楼。
赵辰说的略备薄酒自然是客气话,云南是山多地少,种不出来多少粮食。
但云南大山之上的物产极其丰富,胜境关两侧便是绿树成荫的群山,山珍野味自然是不缺的。一大桌子菜,就没有几个是陈堪认识的。
待陈堪坐下来,赵辰便开始为陈堪介绍起来。
“这是鼷鹿肉,这是黑麂肉,那个是岩羊,此物是羚牛……”
赵辰每说出一个名字,陈堪的脸皮就抽搐一下,两世为人,这些东西他都只在电视上看见过。
要是放在后世,就凭这一桌子肉,他和赵辰就可以去小黑屋踩一辈子的缝纫机了,连减刑机会都没有的那种。
赵辰为陈堪介绍完桌子上的十多道菜后,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解释道:“这个,大人恕罪,云南地处边陲且山多地少,也没有多余的地来种些中原常食的蔬菜,吃得也就简朴了一些,并非末将有意怠慢。”
陈堪:“……”
看着赵辰脸上的真诚之色,陈堪人直接麻了。
不过这个时代讲究狗肉不上大席,所以陈堪也勉强能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这年头能吃上肉的都是大户人家,寻常百姓依旧每天两顿稀饭。
陈堪麻木的提起筷子,风卷残云的吃着这些在后世足以让他牢底坐穿的山珍野味。
他用行动证明了,他不仅不嫌弃,还非常非常的喜欢。
赵辰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吃饭。
待陈堪填饱了肚子,赵辰才拱手道:“大人,军中不许饮酒,是以末将便未准备……”
陈堪摇头道:“无妨,能吃上一口热乎饭,本官已经非常满足了。”
“不知大人此番前来云南,所为何事?”
赵辰的态度有些拘谨,他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云南这种地方,几年都不见得来一次钦差,他也是第一次接待朝廷的使者。
陈堪来云南的目的不是什么秘密,陈堪倒也无所谓与一个关门守将保密。
他淡淡的说道:“本官此来,乃是为改土归流之事,西平侯上书京师,言改土归流之策在云南已经起了效果,陛下遣本官来看看。”
说完,陈堪端起茶水润了润嗓子,刚才吃了太多肉,腻得慌。
“原来如此。”
赵辰没有多问,改土归流之策他也知道。
不过西平侯并未选择他们平夷卫作为试点,而是选择了临安府治下的宁州、建水州、阿迷州、通海县……等地作为试点。
打算等真正起效果了再推广云南全境,至于现在有没有效果,他也不太清楚,毕竟平夷卫距离临安府数百里距离,在这个时代,数百里的距离已经足以隔绝掉绝大多数信息。
他能知道改土归流之策已经不错了。
陈堪吃饱喝足,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
他没有在关楼多留,而是在赵辰的带领下走到了赵辰麾下的将士们招待陈堪麾下队伍的教场之上。
说是教场,其实就是两山之间的一个小坝子。
见陈堪来了,以陈安为首的三个御史忙起身相迎。
“不必多礼,都吃饱喝足,休息一夜之后咱们一鼓作气赶到临安府。”
见麾下将士们的精神头都足,陈堪便回了房间。
……
翌日,天色未亮,陈堪是被胜境关将士们的操练声吵醒的。
“喝!”
“哈!”
“杀!”
呼喝之声响破天际。
陈堪从床上爬了起来,校场之上,陈堪的麾下在给战马喂食,而胜境关的守军则是在对着一群草人练习合击之术。
陈堪看见了赵辰,赵辰也看见了陈堪。
他小跑到陈堪面前,拱手问道:“大人,怎地不多休息一会儿,这会儿才寅时。”
陈堪指了指教场之上的兵卒,询问道:“你们每日都起这么早操练吗?”
寅时操练,在军中算是定律,只是自从洪武爷逝世之后,这个规矩早就荒废了。
现在陈堪见过的军队,别说地方上的卫所,就连京军三大营,也不过是三日才操练一回。
赵辰反问道:“呃……大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堪一愣,随后摇头道:“没问题!”
赵辰理所当然的说道:“寅时操练乃是军中铁律,更何况末将麾下乃是边军,云南时常有土司叛乱,边军是需要随时出兵平叛的,平日都不才练,怎会打得过云南这些漫山遍野乱窜的土着?”
陈堪被赵辰的话噎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似乎这才是合理的吧,而自己在京师所见的,其实才是不合理的。
他点点头:“赵总兵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你自去忙,本官也该上路了。”
赵辰一愣:“这么急吗?”
“嗯!”
陈堪点点头,翻身上马,大喝道:“弟兄们,出发临安!”
见陈堪打马就要走,赵辰忽然一把拽住了陈堪的马缰道:“大人稍等,末将遣两个百户护送您到临安。”
陈堪没能走成,蹙眉道:“这就不必了吧。”
赵辰摇摇头:“大人有所不知,在云南,咱们汉人的人少,走在路上并不安全。”
“啊这……”
陈堪本想拒绝来着,毕竟他是要轻车从简,一口气狂奔到临安的。
但赵辰却是很快就已经集合起两百骑兵,只等赵辰一声令下了。
见是轻骑,陈堪也没再拒绝,云南确实不安全,自己就带这么点人,要是让一些心有邪念的土司看见,光是这两百匹战马就足以让人铤而走险了。
谢过了赵辰的好意,陈堪带着这四百人上路了。
过了胜境关,陈堪一行人便进入了一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之上。
如果陈堪没记错的话,这块应该叫陆良坝子,上一世他来云南旅游之时,路过过这里。
不过此时的陆良坝子远不是后世那般油菜花海铺满天际的美丽模样,除了少数的土地之外,大片的原始森林连绵不绝。
刚踏入坝子里,陈堪便发现赵辰遣出来的两百骑兵顿时戒备起来。
他招手唤过为首那个百户,问道:“你们这是?”
那百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朝陈堪拱手道:“大人,此处乃是彝人土司的地盘,彝人土司最善埋伏于林中抢劫过往的商队,属下担心他们对咱们出手。”
陈堪闻言不由得一愣,随后狐疑道:“咱们是朝廷的军队,这些土司也敢向咱们下手吗?”
那百户点点头道:“咱们汉人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得防着点。”
陈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和那百户攀谈起来。
面对陈堪口中络绎不绝的问题,百户依旧是先让麾下士卒保持警戒,这才慢慢的和陈堪科普起云南的现状。
半个时辰之后,陈堪终于弄懂了云南现在的局势。
云南土司,只是朝廷对他们的统一称呼,实际上云南土司之间也有区别,分为彝人,侗人,瑶人,僰人……等等,大大小小足有几十个人种,彼此之间相互敌视互有征伐。
而汉人对于云南这块土地来说,则是完完全全的外来人口。
太祖爷让沐英永镇云南之后,对云南实施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移民。
最早的移民自然是跟随傅友德征滇的那三十万大军。
朱元璋让跟随沐英、傅友德南征的那三十万人就地进行屯田,于是,这批军人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第一批落户云南的移民。
三十万明军按三比七的比例,三成军队驻扎城市,七成军队在农村屯耕,他们一边开荒种地,自足军粮;一边操练军事,以防战乱。
为了让这些军士安心地住在这里,朱元璋还贴心地让人把这些出征大军的家人送到云南,并给了安家费。
但云南这么大的地方,仅仅靠驻军开垦土地还远远不够,还得有更多的人参与到开发云南的洪流中。
所以洪武十五年前后,沐英又亲自回到了南京,向太祖爷阐述了化外之地需要更多人员的道理。
这一次,沐英又从京师带回来数万人。
自洪武年到现在,朝廷一共向云南迁移了将近四十万人口。
而这些外来的汉人,自然而然的便引起了云南当地土着,也就是这些土司府的敌视。
所以云南汉人的日子一向过得凄凉。
三天两头被土司洗劫一番不说,报了官,官府还无力管辖,这才是最扯淡的。
毕竟云南到处都是大山,每座大山里都住着不知道多少土人,连谁是强盗都分不清楚,怎么管?
陈堪一边走,一边听着那百户给自己科普云南的情况,听着听着,陈堪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云南的许多情况,国子监的同窗李彤早已和他讲过一些,但直到他真正踏足云南这片土地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云南的汉人生存情况竟是如此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