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下雪了。
小雪纷飞时节,正该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陈堪与朱棣相对而坐,各自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捂手。
同时饮下一口热茶,同时皱起了眉头,随后又同时赞叹了一句好茶。
今日是十二月初五,距离陈堪下葬和水陆法会开始还有三天。
虽然还有三天时间,这场盛大的法会才会开始,但现在小小的村落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和尚。
他们之中,有的是大德高僧,有的是佛门沙弥,有的是白莲教徒。
佛祖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他们只能顶着小雪在在法台的范围内打坐。
一个校尉大步走进房门,朝朱棣拱手道:“陛下,外面已经聚集了三千多人,是否要进行驱赶?”
朱棣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陈堪:“这是你的葬礼,你觉得呢?”
“那就不驱赶了呗。”
一群和尚而已,陈堪不认为有驱赶的必要。
那校尉得到陈堪的命令,朝两人施了一礼便退出房门。
朱棣看向陈堪:“朕登基之时弄出来的动静,还没你一个侯爵的葬礼来得浩大,老实说,朕现在看你很不顺眼。”
陈堪一愣,一脸无辜的看着朱棣:“陛下,这也能怪到臣身上吗?”
“哼!”
朱棣忽然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回桌子上,随后面色阴郁道:“这一次,有太多人对朕不满啊。”
陈堪自然知道朱棣在说的是收缴兵权的事情,不过这个话题太敏感,所以他不打算接话。
于是他抬起头看看天上飘浮的像是绒毛一样的雪花,感慨道:“陛下,江南下雪了,想必北国现在应该已是一幅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场景了吧?”
朱棣冷眼看着转移话题的陈堪,淡然道:“军籍制度的弊端是你捅到朕面前的,你现在害怕什么?”
“嗯?”
陈堪心中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
随后看着朱棣叫屈道:“陛下,臣什么时候和您说过军籍制度的弊端?”
“嗯?”
“竖子!”
朱棣神色一沉,就要拿出证据让陈堪心服口服,但是想了半天,他还真没想出来陈堪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提起过军籍二字。
他们俩唯一一次谈论户籍制度的弊端,是陈堪第一次去宝钞司回来以后,向他诉说宝钞司的工匠是多么多么不容易。
竟然拿不到陈堪的把柄!
可恶。
朱棣心中的升起来的无名怒火,又慢慢的降了下去。
陈堪无辜地瞪着朱棣,脸上就差没写上,弄我啊,你来弄我几个大字了。
但朱棣是何等样人,什么情绪脾气想要控制也就是在他一念之间。
于是,他又端起了茶杯,接过陈堪的话头应道:“北境现在的大雪应该有一尺多深了,草原上最少两尺。”
话题转移成功,陈堪笑出了八颗洁白的牙齿。
不过朱棣又岂会让他如愿,抿了口茶水后,便感慨道:“可怜我大明五千健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依旧不能归家,可怜啊。”
陈堪不为所动。
朱棣继续道:“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朕一定要派兵北上深入草原?”
陈堪脸皮一抽,问道:“陛下是希望臣好奇,还是不好奇?”
朱棣似乎是没想到陈堪竟会反问于他,不由得蹙眉道:“此话从何说起?”
“呼!”
陈堪长呼一口气,他算是看明白了,朱棣今日就是来逼迫他表态的。
与其装傻充愣,不如大家坦诚相见。
朱棣见陈堪的神态变化,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似乎笃定陈堪一定会就范。
陈堪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朝朱棣一拱手道:“岳父大人。”
陈堪的称呼突然从陛下变成了岳父大人,这番变化让朱棣又是忍不住心头一动。
但片刻之后,朱棣便明白了陈堪的用意。
这代表着接下来的话,属于一家人关起门来说的闲话,与朝堂与大明局势无关。
但朱棣清楚,越是这样,越是说明陈堪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简单。
朱棣笑了,他淡然道:“闲婿,看出来什么了?”
此言一出,陈堪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道果然如此。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被朱棣骗了。
朱棣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什么兵权。
而是北方,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北京!
陈堪迅速组织好词汇,问道:“岳父大人可是有了营建北京的想法?”
朱棣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陈堪道:“岳父大人今日既然与小婿提起了军籍之事,说明岳父大人已经很清楚太祖先皇帝定下来的户籍制度的弊端在何处,并且,岳父大人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也要遣一支偏师北上,也不会是真的为了支援瓦剌部吧?”
朱棣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说道:“继续。”
陈堪点点头,既然都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接下来的事情便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不管是军籍制度还是匠籍制度,其身后牵扯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利益集团,那些人在江南之地根深蒂固,想要动他们,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陈堪沉吟着说完一句话,见朱棣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又继续说道:“而想要瓦解这些利益集团,最简单的方法便是一刀切,但这个方法很容易让整个大明陷入动荡之中。
毕竟,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为他们会反抗。
而第二个办法,便是转移大明的根基,形成新的势力集团,让他们相互对抗,时间一长,双方的势力逐渐消磨,鹬蚌相争,朝廷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渔翁得利。”
陈堪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着朱棣的表情,只要朱棣神色一有什么异动,陈堪便打算住嘴,
毕竟,朱棣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帝王。
要是让他生出了忌惮之心,那陈堪离死也就不远了。
“营建北京最大的难题不在大明,而是在于草原之上,所以陛下又派出一支偏师北上。
名义上是帮助马哈木抵抗太师阿鲁台,实则是在草原之上挑起各方争端。
让草原在短时间内没办法形成统一之态,为营建北京争取到一段相对和平的时间。
至于借助围剿白莲教与建文余党之事收缴兵权,则是为迁都北京减小阻力做准备。
不知岳父大人,小婿猜得可对?”
一篇长篇大论下来,陈堪说得口干舌燥。
忍不住端起茶水小抿了一口。
而朱棣在听完陈堪的长篇大论之后,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赞赏之色。
显然,陈堪的话每一句都说进了他的心里。
这些谋划与布局,早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便已经在开始着手准备。
但苦于各种原因,导致他没办法将这些事情与别人分享。
这怎么可以?
那么牛逼的谋划,结果只是一个人唱独角戏,那成就感怎么来,虚荣心要怎么满足?
于是,思前想后之下,他决定跑来陈堪这里刷一波存在感。
“不错,这确实是朕计划中的一部分。”
朱棣颇为自得地为陈堪的长篇大论下了一个结语。
然后,就开始等着陈堪露出崇拜的目光,狠狠的享受一波以天下为棋的成就感。
但.....
天不随人愿。
陈堪只是不断的喝水,并没有捕捉到朱棣眼底那一抹一闪而逝的得意。
当然,喝水只是陈堪的掩饰,他真正在做的事情是在思考朱棣今日和他挑明这些事情的目的。
总不能是为了满足一下虚荣心吧?
于是,陈堪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cpU都快干冒烟了。
妈的,朱棣到底是要干什么?
不会又是暗戳戳的给老子挖了个坑吧?
难道是要我去北京帮那个大胖子?
不会吧不会吧?
他难道真的忍心将我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三好少年丢到北京那个苦寒之地去受苦?
朱棣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因为他发现陈堪好像真的没有要恭维他的意思。
怎么回事?
这么精妙的布局,难道都不能让这个小混球感到一丝恐惧吗?
还是说往日里将他打压得太狠,导致他已经失去了辨别好坏的能力了。
早知道这样,平日里就该夸一下他的,而不是一味的恐吓。
怎么办?
一时间,气氛忽然沉默了下来。
稍加思索之后,朱棣决定摊牌。
看着陷入沉思的陈堪,他轻咳一声:“咳,陈小子,你觉得朕的谋划能否成功?”
陈堪回神,只觉得脑袋一阵胀痛。
他想了很久,cpU都要干烧了,但是依旧没有想出来朱棣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难道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即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朱棣见陈堪半天不搭话,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难道我的布局不精妙吗?
为什么这小混球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堪甩甩头,将那种怀疑自己的感觉甩出脑海,对上朱棣那双怀疑自己的眸子,恭声道:“陛下明见万里,随手便为大明布下百年兴盛之基业,依臣看来,此计不出十年,必定能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管朱棣的目的是什么,陈堪决定先拍一波马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