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离大闹宋家婚宴已经过去三日,萧厌坐在鹤唳堂里,身旁摆着紫檀木雕刻的灵位。
他眼上蒙着白纱,不能见强光,不能长久视物,就连秦娘子替他诊治之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督主双眼并无外伤,也查不出其他病症。”
沧浪急声道:“怎么可能,那日督主突然流了血泪,之后便不能视物,而且回来后还昏睡了一整日,也就是今儿个早起才能瞧见东西,可依旧还得遮着不然便会流泪。”
秦娘子紧紧皱眉:“可督主眼睛的确无碍,我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萧厌见秦娘子低头想要再替他检查眼睛,他挥手挡了开来:“不必看了。”
“可是督主……”
“无事,若是过几日还不能恢复再说。”
萧厌阻了秦娘子就再未多做解释,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那一日他去宋家时就隐有心悸,原是以为筹谋之事出了差错,可是在宋家时却突然听到一阵念经声,他惊觉不对时已然眼前泛黑,那之后他似乎去到了一处陌生之地,看到了一个苍老至极的诵经僧人。
二人对视时,那僧人满是错愕,似是没想到会看到他一般,再然后一句“你该回去了”,他便清醒过来。
萧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清醒时已经出现在宋家柴房,怀里抱着的是宋家二房断了气的嫡女,身旁还有两个浑身是血已死的宋家下人。
他眼中剧痛,身体也疼得站立不稳,那之后昏睡的一整天里脑海里多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还有腕间这串沾了血的佛珠。
萧厌低头摸着那串珠子,明明去宋家之前他从未见过此物,可是沧浪将他带回来时这珠子就已经在他手中,哪怕昏睡时也攥紧了不肯放开,还有宋棠宁,那与他缠绵唤着他“阿兄”的小姑娘,那扑入他怀中说着“我心悦你”的欢喜……
零零碎碎,模糊不清,却全都是不属于他的悸动。
秦娘子提着药箱离开之后,萧厌捏着手里的半枚龙纹佩朝着身旁问:“宋家的事查的如何了?”
缙云低声道:“宋小娘子之前落崖后并未身死,而是一直被囚禁于宋家后院,那枚龙纹佩也并非是宋姝兰所有,当日宋小娘子从?山被人送回时,那猎户说玉佩就落在她身侧,他一并交还给了宋国公府,却不知道怎么的落到了宋姝兰手里。”
萧厌握紧龙纹佩:“宋家人呢?”
缙云道:“那日借口宋家谋害宋小娘子和铖王妃,将宋鸿、宋瑾修带进了刑司,宋瑾修招供,说此物是宋小娘子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自小便戴在她身上,而宋小娘子的母亲是荣太傅长女。”
“属下辗转寻过京中旧人查探,荣娘子在闺中时曾和薛侧妃是密友,后来薛家出事薛侧妃入了东宫,二人表面上才渐渐淡了,但是薛家当年昭雪除了太子殿下外,是有那位宋二爷出力。”
宋国公府和薛家并无关系,更无往来,宋家二爷能够出手相助,只有可能是因为荣娘子的原因。
萧厌放下龙纹佩,伸手覆在桌上牌位:“所以宋二夫人便是当年救我之人?”
缙云沉默着点点头。
萧厌手心收紧,难怪那一日他失了神智时,那占据他身体的“人”会唤宋家棠宁为小海棠。
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
萧厌声音微哑:“宋家是如何苛待她的?”
缙云有些迟疑,见自家主子神色冷厉低着头开口:“宋小娘子重伤后,宋家便以医治为名将其囚禁,刚开始有铖王妃闹着,加上宋小娘子的伤宋瑾修和陆执年都有份,他们既惧怕铖王妃撕扯,也怕荣太傅故旧插手,对宋小娘子还不敢过分怠慢。”
“可后来随着时间过去,宋小娘子受伤之事被人遗忘,铖王妃又突然有孕身染病体难以照料,宋家就开始明目张胆的苛责宋小娘子,他们骗走了荣太傅留下的东西,偏宠那宋姝兰,任由他与陆执年厮混,暗地里欺辱宋小娘子。”
“宋小娘子汤药被换,伤口反复腐烂,数次被宋姝兰设计遭宋家人打骂厌恶之后,连大夫也不再替她请,她面容脸了,腿也腐坏,后来铖王妃突然亡故,宋小娘子便被送进了柴房……”
缙云说着说着只觉宋家丧了良心,他从宋家那些下人口里探听得来的,远比他说的要更为狠毒,那宋小娘子怎么说也是宋家血脉,是二房独女,可宋家待她却还不如最下等的仆人。
少吃短喝是常事,折磨谩骂更是不少,明明是千娇百宠的女娘,却被夺走了所有的一切,当了那外室女的踏脚石,走的时候只剩下一把骨头,全身上下都腐烂发臭。
鹤唳堂里一时安静极了,萧厌呼吸都重了几分,他指尖轻轻擦拭着牌位,眼底满是寒霜。
“继续查。”
小海棠是荣氏血脉,是宋家嫡女,就算有所嫌隙,宋家也断不该对她这般狠毒。
那宋瑾修是个蠢的被外室女哄骗,宋鸿和宋家那老夫人不可能糊涂至此,为着个外室女便做到这般地步,除非有什么缘由盖过了这份血脉亲缘。
“审宋鸿,还有宋家那老夫人,彻查宋家二房夫妇死因。”
“还有铖王,上刑去审,给本督撬开他的嘴!”
缙云低头:“可是宫中那边……”
萧厌寒声道:“铖王谋逆,宋家牵扯进东宫旧案,收容逆犯之女,安帝不会容他们。”
缙云想起那外室女的身份,还有安帝对于当年东宫之事的忌惮,他连忙应声:“属下明白。”
……
宋家从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况且萧厌亲自下令让人动手,加上宋家所有下人都被抓了个干净,折了骨头扒了皮肉,别说是宋棠宁的事情,就连过往种种也什么都吐了个干净。
荣娘子的死,宋棠宁的“驯化”,还有荣太傅死前的种种,他们与陆家还有皇后之间的勾连,以及牵扯出来当年东宫之事……
缙云胆战心惊的将口供递给萧厌时,就见他翻看手中纸张时脸上一点点冷下来,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杀气。
沧浪小声道:“督主,宋家人该如何处置?”
萧厌寒声道:“他们如何对待棠宁,就如何对待他们,寻几口好棺材送给宋家人,好好照顾他们!”
沧浪打了个抖:“是,督主。”
宋家人明面上因谋逆被处死,暗中却是被关入棺材里,活活折磨了月余才断气,而随着宋家人的死去,铖王与陆皇后苟且换子,祸乱皇室血脉,谋害铖王妃的事情也暴露出来,京中乱局彻底到来。
萧厌如同杀疯了,不留余地地抓着陆皇后的事对陆家穷追猛打,而荣氏血脉被残害的事情也让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世家从最初的鼎盛到一日日败退,等察觉形势不对想要联手对付萧厌时,却不想萧厌突然得了左州顾家的助力。
三年,萧厌以雷霆手段将陆家摧毁,其他几大世家元气大伤,更牵扯出东宫旧事,安帝还没回神准备对付萧厌时,就逢北陵大举南侵,大魏风雨飘摇,萧厌趁势前往西北以龙玉令接管镇安军、龙庭卫,率军与北陵交战。
此一战一打便是近两年,期间萧厌多次遇险,大军更数次险遭围困,更有危难时安帝断西北粮草让落雁关陷入绝境,幸得顾家源源不断银钱支援,朝中武将文臣联手逼迫,安帝不得不妥协命户部筹粮,萧厌才赢了这场大战。
后萧厌率兵归京剑指安帝,以皇长孙谢宸安身份揭开十数年前旧事,替戾太子昭雪夺回皇位。
削除世家,肃清朝堂,萧厌以雷霆手段整肃京中,称颂他明君之人不少,言他暴君者更是比比皆是,但萧厌依旧故我,等京中再次恢复安宁时,已是八年之后,萧厌已入而立。
整个大魏军权、政权尽皆握于他一人之手,朝堂上下对帝王无不顺服,唯一让所有人都不解的是。
新帝登基数年不曾娶妻,不选妃纳妾,整个后宫空无一人。
又经历一次早朝之上,头铁的老臣哭喊着陛下该选妃充盈后宫绵延子嗣,被皇帝削了之后,新皇“不行”的消息不胫而走。
“陛下。”
沧浪已不是当年跳脱,跟在萧厌身旁说道:“宗亲那边近来心思越发活泛了,为着确定您心思才有了今儿个这一出,霍老大人是被他们当了刀使。”
萧厌淡声道:“朕知道。”
早年间他为了替父王昭雪脱皮换骨伤了身子,后来连年征战数次重伤也让他难享常人寿数,他如今已过而立,后宫无嫔妃,膝下无子嗣,自然便有人打起皇位的主意。
朝中暗中流传着他会过继嗣子,身为谢氏宗亲又膝下有子的那些人自然心中火热。
沧浪有些迟疑:“陛下身上虽然有伤,但秦娘子说过于子嗣上并无大碍,您若愿意纳娶定能诞下承继之人,断了那些人心思……”
萧厌看了他一眼,沧浪瞬间收声。
萧厌见他安静下来才摸了摸腕间的佛珠,微垂着眼帘心绪复杂,他并非不近女色,也不是不愿意留下子嗣,他自小便被皇祖父亲自培养,又怎会不明白江山没有承继之人的后果。
可是当年宋家那一次意外之后,他便时常会梦到那个软声叫他阿兄的小姑娘。
她灿若海棠,艳若骄阳。
她倚在他怀中诉说情丝,一遍遍地说着她对他的心悦欢喜。
萧厌知道那并非他的记忆,梦里与她缠绵悱恻诉说情爱的人也不是他,可日日看着,时时听着,他对于她的愧疚,对错过她的懊悔,伴随着那些梦里的悸动一点点浸透骨血深入脏腑,逐渐变成了不甘和执念。
他不甘就此错过。
不甘她那般枉死。
萧厌不知梦里那人为何能来,但却记得那惊鸿一瞥满目错愕的僧人,还有那将他带回来的梵音,他捏着手中佛珠,只要找到那和尚,他是不是也能去见见他的小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