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大的裂响。一股油脂、硝烟和火药的臭味。
这声音和气味都不属于这片森林。
女猎手握紧长矛,朝着声音的方向奔窜跳跃。她循着刺鼻的味道在树干和灌木的迷宫中穿梭。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堤岸旁边的一小片空地。这是一片生机盎然的静谧之地。空地中间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正汩汩流动。溪中的鱼数不胜数,就连不善捕猎的幼兽都能随便捉住一条。平静的空气现在却被痛叫打破了。这是什么动物,或者什么人,在巨大痛苦中的嚎叫。
奈德丽在小溪边缘的一颗粗壮的树干后面找了个观察的位置,同时小心地将长矛收在树干后。小溪对面有一个瓦斯塔亚的男性,正跪在地上。他的外形有蜥蜴的特征,一只手捂着肩膀,虽然正在痛苦地呻吟,但目光中透着怒火。女猎手看到他的长尾巴被陷阱夹住了。硕大的金属尖齿咬穿了他的鳞片。
一个人类端着一杆又长又丑的武器,站在瓦斯塔亚人面前。奈德丽紧盯着金属圆管外面包着的死木。她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它能够喷火,同时射出夺命的种子,可以轻易穿透目标,而且速度快得让她的眼睛都跟不上。
她从树干后面跨出一步,特意踩在干枯的树叶上。那个人类转过头看向她,但手中的武器依然对准着那个受伤的瓦斯塔亚。他看不到她的长枪。
“乖乖,这是谁来了呀?”那个人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像是饿鬼。“你迷路了吗,亲爱的?”
女猎手懂得如何摆布他这种人。人类经常因她的外貌而松懈——他们的眼睛在她身上只能看到柔弱。她不动声色,谨慎地打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同时调整着抓握长枪的手。她的双眼落在他手中的武器上。
他对这个女野人狞笑着,把她的反应当做是恐惧。“第一次见这东西吗?过来好好看看。我不会伤害你,”那个人哄骗道。他转过身把猎物留在原地,并将武器举到面前。
那杆武器刚从瓦斯塔亚身上挪开,奈德丽就从树后飞旋着跳出来。她将长枪掷向那个人类的躯干,同时横冲到空中跨过小溪,将自己包裹在猛烈狂野的魔法中。眨眼间,她的形态改变了——指甲硬化成锐利的尖刺,皮肤上长出淡黄色的软毛,骨骼收拢成细长的形体。
那个人躲得太慢了。长枪刺穿了他的大臂,将他仰面击倒在地。奈德丽变成了一头轻盈的美洲狮扑在他身上,锋利的爪子穿透了他薄薄的衣衫。她用一只前爪按住了他身上的伤口,换来一声痛苦的嚎哭。
美洲狮在趴那个人的脸上,张开大口,锐利的牙齿抵住他的咽喉。在他的尖叫声中,奈德丽慢慢地咬住他的脖子,深度刚好见血,但尚不致命。过了一会,她放开了那个人的喉咙,看向他的脸,对他露出滴血的尖牙。
又一阵魔法之风飞旋掠过,她变回了女人的形态,但她尖利的牙齿却依然闪耀着凌厉的光芒。她依然蹲在他身上,用一对绿宝石一样的明亮眼睛俯视他。
“你要离开,不然就死。明白吗?”
女猎手没有等他回答。她从那个人的衬衫上扯下一块布,然后走向那个瓦斯塔亚。只用几秒钟,她就解除了他尾巴上的陷阱。他被放开的瞬间,立刻扑向那个人类。
奈德丽抓住那个瓦斯塔亚的手臂阻止了他。那个人类之前被吓得一动不动,现在知道这是自己逃跑的唯一机会,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那个蜥蜴外形的瓦斯塔亚扭着胳膊挣脱了奈德丽的手,气急败坏,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咒骂了一句。然后再用一种熟悉的语言质问她:“你为什么放它走?”
奈德丽指了指那个人类逃跑的方向,地上留着鲜红的血迹。“我们跟着他。如果还有别人,他能带我们找到他们。如果他们不离开,他们就一起死。”
那个瓦斯塔亚看上去并不满意,但没说别的。奈德丽半跪在河边,洗了洗那块从人身上扯下来的布。
“你管它叫做……人类。”他很不习惯这个词的发音。他的嘴巴很大,分叉的舌头在说每个词的中间都会吐出来一下。
奈德丽把清洗干净的湿布包在他肩膀上。“是的。”
“你不是人类?”
“不。我和你一样。”
“瓦斯塔亚和你不一样。你是人类。”
奈德丽用力拉紧他肩膀上的布,疼得他发出嘶嘶的叫声。她忍住笑意,用牙齿打紧死结。
“我叫奈德丽。你呢?”
“库尔坎。”
“库尔坎。今晚,我家要狩猎。你和我们一起。”
那个瓦斯塔亚伸展了一下胳膊,适应着绷带。虽然绑得很紧,但却不影响他活动。他抬头看着女猎手,她正高高站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
库尔坎点了点头。
珀西坐在火堆旁边,满脸通红——一是因为激动,二是因为啤酒,但主要还是因为难为情。他和三个同伴说了那个女野人的事情,然后他们就一直大笑不止。其中一个人甚至兴高采烈地抱起了吉他,在火堆边上摇头晃脑地唱起了给“丛林女王”的下流小曲儿,另外两人则哄笑着跳起了舞。
“小点声,你们几个要死的白痴,”可他的要求换来的是更喧闹的笑声和吼叫。“她可能会听见的。”
厌倦了嘲弄,也灌饱了麦酒,珀西悄悄离开了捕兽人同伴,前去回应自然本能的召唤。伤口的疼痛依然剧烈,无论多少酒都无法驱走喉咙被她的牙齿衔住的感觉。
当他重新扎紧腰带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歌声和笑声都停下了。就连风都静止了。他听不到落叶飘零和枝干轻拂的声音。
除了那一小团篝火的朦胧光线,整个营地都被黑暗彻底包围。营地外围的远处,阴影中有东西在闪烁。珀西揉了揉眼睛用力看去,黑暗之中很难看到什么东西。
突然一下,灌木丛开始骚动,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在摇摆。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睁了开来盯着他,野兽的低吼和猫科动物的嘶叫震耳欲聋。
珀西认出了离他最近的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现在这双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人性残存。这双眼眨了一下,消失在黑暗中,随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怒吼。
“警告你了。”
他没能来得及叫出声,锋利的牙齿就咬住了他的喉咙——这一次,见血之后并没有停下。
在大塞荒漠遥远的彼端,越过稀树大草原和层峦的山丘,坐落着恕瑞玛的东部大雨林。这片神秘气息笼罩的地方树木葱郁,生机勃勃,哺育着许多神奇的野生动物。但即便这里的美景难以置信,却也潜伏着难以想象的危险和死亡。
没人知道奈德丽为何被独自留在雨林的深处。当时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独自坐在覆满落叶的泥地上,身上盖着褴褛的破布,哭喊声回荡在林间。
毫无疑问,就是这哭声唤来了美洲狮。
一头正带着幼崽们游荡的母狮接近了这个被遗弃的女婴,可能是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或者至少是某种不该丢下的东西。她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奈德丽,半引半拽地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巢穴。
女孩融入了野兽的生活,与新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觅食游玩。她从未接触过自己的同类,完全脱离了凡人的社会。美洲狮一家将奈德丽当做森林中的一员抚养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成为了一位强大的女猎手——只不过她的看护者喜欢用牙齿和利爪,奈德丽却学会了利用周围的环境。她用蜜糖果实制作出治疗药膏,搜寻奇异的夜光花朵照亮黑夜,甚至还使用会爆裂种子把盘踞领地的暗影狼炸飞。
即便如此,有的时候奈德丽还是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她的手脚会毫无征兆地在人类和野兽的形态之间变换。她偶尔会发起高烧,恍惚间跟随两个模糊的陌生身影跌跌撞撞地爬出巢穴——他们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含混不清,却又温柔款款。他们给奈德丽带来了慰藉和温暖的感觉,虽然美洲狮早就教训过她要提防外来者。
提防不是没有缘由的。
那是在一场夏日的暴雨之中,她首次遇到了肉齿兽。这些瓦斯塔亚的猎人每个季节都会进入森林游猎,寻找能够带来荣耀的目标,用战利品展示他们的力量。奈德丽的养母想要将他们赶走,但却被刀剑和长矛所伤,倒地不起。
就在肉齿兽即将了结这只年迈的美洲狮的时候,奈德丽从灌木丛中冲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林猫之灵,变换成了前所未有的样子。她像野兽一样扑杀,剃刀般锋利的爪子扑倒了最近的一名猎人,然后如旋风般回身再次变为人形,抓起了敌人的长矛。另一名肉齿兽见状发出了怒吼和嘶嚎,令奈德丽惊讶的是,她发现自己能够听懂他们一部分语言。
他们咒骂她,喊出了他们瓦斯塔亚霞瑞祖先的名字,然后落荒而逃,空手而归。
奈德丽把长矛扔到一边,轻轻拥抱那只奄奄一息的美洲狮。她的兄弟姐妹对她依然抱有忌惮。但随着母亲的离世,他们接受了这位换形者作为新的领袖——从那一天起,她就发誓要保护这个收养她的家,对抗任何企图侵犯的人。
日积月累,她已经学会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可以在两个形态之间自如地变换。或许是出于追寻同类的渴望,她找到了变色龙似的游荡者妮蔻,二人一起度过了一段亲密无二的时光。奈德丽愉快地教导这个好奇的新同伴,她们满心欢喜地一起探索了雨林中的许多奇观,但最后妮蔻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去恕瑞玛海岸的彼端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
即使是现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依然是已知世界中最后一片未被驯服的土地,也是所有人认知中的谜团,甚至连奈德丽也无法揭开。但在极少数安静的时刻,这位女猎手发现自己始终还在思考关于自己的身世——以及她与肉齿兽的那次遭遇——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朝一日得知背后的真相。
瓦斯塔亚的雷恩加尔是一名凶残的猎手。他的人生意义就是追寻猎杀危险生物带来的快感。他寻遍整个世界,只为寻找最可怕的野兽,特别是任何关于卡兹克的踪迹。这头来自虚空的野兽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雷恩加尔追寻着猎物,不为捕食也不为荣耀,只是为了纯粹的猎杀所带来的剧烈快意。
雷恩加尔出生在位于恕瑞玛的一个瓦斯塔亚的肉齿兽部落。这个部落崇尚猎杀,以高超的狩猎水平为莫大的荣耀。雷恩加尔是部落酋长庞加夫的幼子。他天生身材瘦小,因此庞加夫认为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有价值的猎手。他遗弃了雷恩加尔,任其自生自灭。
最后,年轻的雷恩加尔逃离了部落的营地。父亲的遗弃令他既失望又羞耻。他靠着虫子和植物苟活了几个星期,直到有一天,他差点儿被一个名叫马尔孔的传奇猎人给杀死。马尔孔看到雷恩加尔的可怜模样,同情他的遭遇,放了他一条生路。另一方面来讲,马尔孔也不认为任何一个瓦斯塔亚人有资格成为他的猎物。
几个月,雷恩加尔都跟随着马尔孔,依靠他杀掉的猎物的尸体果腹。雷恩加尔心中仍然想着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部落。所以,他也在留心观察马尔孔是如何狩猎的。
过了不久,马尔孔厌烦了身后总是有个可怜兮兮的肉齿兽跟着他。他掏出一把小刀,架在雷恩加尔的脖子上,告诉他说想成为猎人,唯一的途径就是去狩猎。他丢给雷恩加尔一把剑,把他踢下了峡谷,逼着他去完成第一次杀戮,以求自保。
从那以后,雷恩加尔经年累月地狩猎,把自己逼迫到了极限。他走遍恕瑞玛各地,完成各种艰难危险的狩猎。尽管他的体型还是不如其他肉齿兽人庞大,但他的凶残是他那些同族人的两倍。时光荏苒,他带回营地的再也不是流着血的伤疤,而是各种战利品。他把一头沙鹫的头骨磨得锃亮,把尖啸兽的牙齿编在了辫子里。
之后,他觉得是回家的时候了。他回到他的部落,准备好作为一个真正的猎手被族人接纳。
然而,庞加夫却对雷恩加尔和他的战利品嗤之以鼻。他宣布只有当雷恩加尔把那神出鬼没的虚空怪兽的头颅带回来的时候,这个部落才会重新欢迎他回来。
雷恩加尔被回家的念想冲昏了头,结果在和这凶狠的野兽战斗时落了下风,被他弄伤了一只眼睛逃走了。雷恩加尔只能懊恼地向庞加夫承认自己的失败。正如他所料,父亲严厉地斥责了他。
庞加夫说着话时,雷恩加尔却注意到父亲房间里的所有战利品都已经沾满灰尘,老旧不堪。这个部落的酋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狩猎了──他让雷恩加尔去狩猎卡兹克,很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不敢去。
雷恩加尔打断了父亲的训斥,直言他就是个懦夫。肉齿兽部落的人们拥有健壮的身躯,享受着舒适的居所。而雷恩加尔恰恰相反,他生来就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只能自己教自己如何去狩猎,去夺取自己的战利品以及必然随之而来的伤疤。而他血肉模糊的眼窝,恰恰证明了雷恩加尔尽管先天不足,但他从未屈服过。
雷恩加尔纵身跃向他的父亲,把他开膛破肚。部落里最凶猛的猎手们为他献上了火蔷薇,标志着他加冕为这个部落的新酋长。
但此时,雷恩加尔已经不需要这个部落的肯定了。他只需要追逐猎物时,肾上腺素在血管中奔涌的快感。雷恩加尔离开了这个部落,庞加夫留下的战利品,他一点都不感兴趣──这个酋长不值得人们记住,而值得记住的,是那个想要弄瞎他的凶猛生物。雷恩加尔踏上了征途,下定决心要找到它,然后杀死它。
这杀戮,无关部落的赞赏,而只是为了自我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