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卡市场的潮气和人群中混杂了香水的汗臭通常会让客人们烦躁地做出决定,但哈提丽却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直勾勾地望着那支外形奇异、繁复交缠的花蕾,在红色枯叶的包裹之中含苞待放。她从未见过这种花。
“这个可不能随便买,”年迈的花商说,“这是一种珍稀的夜昙婕兰,采自南方的密林深处,那里的地面终年不见阳光。这种花主要是用来入药或者炼丹。”
花商引着她的眼神看向一束蓝玉玫瑰。“您看,这种花来自美丽的艾欧尼亚。我亲自将它们移栽到我们库莽格拉肥沃的土壤中……或者来一束皎月珍珠?”
哈提丽没有动摇。蓝玉玫瑰和皎月珍珠固然人人都会觉得赏心悦目,但这株婕兰却带着异域的神秘感,就像蟒河三角洲沿岸的海兽百合,或者帕若萨的尸阴郁金香。奇花异草正是最合她和开兹沃斯口味的奇珍。
“这株婕兰我买了。”
花商虽然脸上挂着狐疑,但仍旧欣然笑纳了按在他掌心的金子。他麻利地把花蕾包在润湿的丝绸中,递给早已等不及的哈提丽。她双手捧过花束,偶然注意到暴露在外的根须上挂着一小块白垩色的碎片。
“这是什么?”
“婕兰会抓住附近的异物,”花商说,“这是一小块骨头。”
开兹沃斯正弓着背坐在他的古董办公桌前,借着烛光在账本的页边空白处写着备注。他一直埋头伏案,直到哈提丽把花盆放在他的桌上才抬起头。奇异的婕兰在湿润的花土中半露娇容,俨然一副欣喜颜状,新鲜亮丽的红色和绿色透出勃勃生机。
“一朵萌芽的花,正配得上你正要绽放的事业。”她在开兹沃斯的脸颊上深深一吻,暗自窃喜自己的俏皮话。他微笑着转过头仔细欣赏这株珍贵的样本。
“你当时说要买些花来装扮一下,我还以为会更五颜六色一些。”开兹沃斯用羽毛笔戳了一下婕兰。“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一件极致奢华的礼物,为了庆祝库莽格拉上层最新开业的贸易供应商——开兹沃斯异域商品店隆重开业。”
开兹沃斯拉过妻子,让她坐倒自己腿上。
“好吧,只要你说这是件稀罕东西,那我们就好好享受一下。”
他深情地吻了她一下。一枚花瓣打开了,在昏暗的房间中伸展。
“花要开了。”哈提丽说,“你今晚不睡了吗?”
“应该不睡了。还有几张发票需要盖章——合作商们还是不放心航线的问题……”
哈提丽打了个哈欠。
“都是些琐事,好老婆,上床休息去吧。等花开的时候我去叫醒你。”
“谢谢你,亲爱的。”
哈提丽突然醒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脚踝上爬。
这里离丛林不远,火跳蚁很常见。她胡乱踢了两脚,睡眼惺忪地看到旁边的空枕头。开兹沃斯依然没有上床。
烦人的虫子并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在继续往上爬。她掀开被单,发现并没有虫子,而是一根卷须的藤蔓。穿过脚趾缝缠住脚踝,正在绕上她的大腿。
恐慌驱走了她的睡意。
她用力蹬踏,但并不能让红绿相间的新芽放开她的腿。藤蔓缠得越来越紧,刺破了皮肉。她用指甲拼命地抠,细碎的棘刺扎得她满手是血。
蜿蜒的轨迹是从卧室的门缝下来的。藤蔓伸出根须爬上了床腿。她脑海中立刻闪过开兹沃斯的身影。
哈提丽提起一盏灯,抓过一把大剪刀防身,顺着藤蔓穿过宅子的门厅。她沿着藤蔓越来越粗的方向,寻找它的根源。她现在看到,藤蔓是从开兹沃斯的书房里冒出来的。
她用力试了好几次才把房门顶开。哈提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整间屋子,从地面到天棚,全都被茂密的植物覆盖。邪秽的颜色在提灯摇曳的映照下狂舞。异样的鳞茎从墙壁上垂下,手指似的叶子波动起伏,就像是在呼吸。花朵似乎是在黑暗中逗弄她,频频亮出彩虹般多彩的花瓣,如同燃起一团团烽火。这一切都萌生自同一个黑暗的中心:一朵巨大的花苞,安静地躺在壁炉边依稀可见的沙发上,那是哈提丽一边读书一边陪伴开兹沃斯工作的地方。花苞四周散落着花盆的碎片和花土。婕兰已经撑破了它原本的栖息地。
花瓣发出生命的脉搏,从里面爬出奇形怪状的藤条。哈提丽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尖叫着要她逃出这个家,把房子付之一炬,烧死那团可怕的花簇。但她不能丢下开兹沃斯。藤条缠绕着椅子腿、桌子腿,还缠着……
她丈夫的腿。
开兹沃斯依然坐在椅子上,从头到脚像茧蛹一样被翻滚着的枝叶裹住。哈提丽赤裸的双脚在藤条上一步一滑地来到他身边。她疯狂地剪断越缠越紧的藤条,但每一次剪刀咬合,都只会让它们缠得更用力,还会生出细密的棘刺,蜇伤她丈夫和她自己。鲜血潺潺,落地之处,婕兰绽放,迫不及待地吸收养分。
哈提丽解开了开兹沃斯的一只手——惨白、冰冷。
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中,像是一具死尸。她噙着泪水,扭头望向沙发,婕兰花苞正在缓缓打开。
恶臭更加刺鼻。哈提丽一阵反胃。巨大的花瓣自行剥开,一层层颜色各异,露出了内层刺眼的猩红色与墨绿色的椭圆花瓣,黑尖花冠之下,本该是花蕊的位置展露出来的却是一名女子。她发丝如血,肤腠如叶。藤蔓和花瓣以夺命的美感将她层层包裹。她睁开眼。那双眼睛让哈提丽想起猎豹的眸子——竖瞳之中,所见都是猎物。
那名花中绽放出的女子站了起来。
哈提丽将大剪刀像匕首一样握住。
“这么快就想把我剪掉了吗?”那个东西说话了,它的声音摄住了哈提丽。
“你是什么东西?”
“是你一直想亲眼欣赏的花啊。”
那股恶臭变了。不再有死亡的气息。
哈提丽深吸一口香甜的芬芳——橘花的甘甜、蓝玉玫瑰的浓郁、海兽百合的果香、皎月珍珠的沉馥、紫藤的淡雅。还有更多气味,来自更多神秘的花朵,但她不知为何,通晓所有这些花的名字——它们的气味让她感受到从未用双眼见过的色彩。一个名字在哈提丽的脑海中浮现……
婕拉。
“谢谢你送给我这么美妙的花园。”婕拉说着,点头示意了一下开兹沃斯的残骸。“你把我照料得很好,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养分。让这里的土壤更加……肥沃。”
哈提丽看到了一幅景象,全世界都被色彩缤纷的死亡花簇所覆盖。那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暴乱,温润摇曳的色彩扼住城市的咽喉。没有坟墓,没有战争,没有金钱……哈提丽没有了呼吸。她甚至感觉不到藤蔓将她拖倒,也感觉不到荆棘划破表皮,刺入皮肉,放出了鲜血。
“欢迎光临这座永不凋敝的花园……”婕拉通过根茎和花瓣说道,“死亡永远在绽放,你可不想错过任何一种颜色,对吧?”
哈提丽没有回答,因为她已与花相伴。
婕拉的记忆很久远,而且和大地的根脉一样深厚。她记得自己的族类还很年轻的时候,符文战争席卷世界,凡人的军队互相征战,争夺造物的关键。
在库莽古南方的密林中,分割东部恕瑞玛的两条大河之间,隐藏着传说中的婕露花园。元素魔法以奇异无常的方式改变了这片土地,养育了凶猛的食肉植物。任何靠近的迷途生物都是它们的猎物。它们在这里生长、吞食,毫不在意凡人之间的争吵,只要藤条不断爬过森林和沼泽,就能让它们心满意足。从它们的角度来说,它们全都是婕拉……食物和营养十分丰富,即使在战乱下也不受影响。
有一小群士兵,他们所效忠的势力现已遗失在时间中,当时他们穿越这片土地是为了寻找怎样的战利品,现在也已无人记得。带领他们的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女法师——但他们却远离家乡,注定要葬身于这片诅咒之地的毒雾和孢粉之中。
花园的居民袭向他们,带刺的触须抽打在铠甲和血肉上,轻而易举地撕裂。虽然他们英勇抵抗,但这群战士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于是向他们的女法师求助。她唤起力量,制造了一次强力的爆炸。空气中燃烧着符文的印记,发出诡异的光,此时丛生的荆棘已经开始包围逼近。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失控的火花点燃了弥漫的沼气,导致爆炸抹杀了方圆几里之内的一切生灵。散落在各地的符文战争的幸存者中,没有任何人知道婕露花园最终遭遇的命运。
几百年过去了。曾作为战场的土地表面空旷死寂……但在地下的深处,有东西被搅动了。爆发的能量早已沉淀、凝结,在魔爆异尘的滋养下,一个种荚胀开了,脉动着非自然的生命力。最后,一个生物爬了出来,大口喘息,充满疑惑。
它看到一个破碎的、不一样的世界,身体中洋溢着新的活力和新的想法。它的脑海中混杂着矛盾的记忆,是它脚下的沃土给了它记忆,强行灌输到这个刚刚诞生的自我意识当中。它能记起太阳的温暖、雨露的甘甜、力量的言辞还有上百个凡人死亡的痛苦。
出于某个它自己也不理解的理由,它——她——将自己称为婕拉。
她踏出诞生地,走向外面的旷野,婕拉知道自己和遇到的其他生物截然不同。凡人让她觉得可怕和不悦,而那些缥缈的灵体则往往反复无常,或者狂妄自大。这些生灵似乎全都不尊重自己所生存的领域,只要存在就要无度地掠夺。这样的生灵让婕拉充满愤怒与鄙夷。她踏足过的土地上,新的生命肆无忌惮地萌发出来——全都是贪婪的植物,在她的注视下不断改变与进化,能够射出剧毒的倒刺,或者以可怕的速度萌发出藤蔓触须。
不再受根系所限的婕拉开始了游荡,她带着夺命的果实种籽不断捕食和成长,绞杀世界上的一切其他生命。她曾让耕地凋零,侵占整座定居点,并碾碎那些对抗她的勇者或者蠢人,所到之处全都变成可怕的奇花异草的展廊。
随着恕瑞玛的河流再度充沛,河岸上出现了陌生的植被,每个季节都在慢慢向东蔓延。无论是被连根拔起还是被烈火焚烧,生长的速度都丝毫不见减缓……
“谢谢你送给我这么美妙的花园。”婕拉说着,点头示意了一下开兹沃斯的残骸。“你把我照料得很好,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养分。让这里的土壤更加……肥沃。”
哈提丽看到了一幅景象,全世界都被色彩缤纷的死亡花簇所覆盖。那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暴乱,温润摇曳的色彩扼住城市的咽喉。没有坟墓,没有战争,没有金钱……哈提丽没有了呼吸。她甚至感觉不到藤蔓将她拖倒,也感觉不到荆棘划破表皮,刺入皮肉,放出了鲜血。
“欢迎光临这座永不凋敝的花园……”婕拉通过根茎和花瓣说道,“死亡永远在绽放,你可不想错过任何一种颜色,对吧?”
哈提丽没有回答,因为她已与花相伴。
婕拉的记忆很久远,而且和大地的根脉一样深厚。她记得自己的族类还很年轻的时候,符文战争席卷世界,凡人的军队互相征战,争夺造物的关键。
哈提丽突然醒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脚踝上爬。
这里离丛林不远,火跳蚁很常见。她胡乱踢了两脚,睡眼惺忪地看到旁边的空枕头。开兹沃斯依然没有上床。
烦人的虫子并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在继续往上爬。她掀开被单,发现并没有虫子,而是一根卷须的藤蔓。穿过脚趾缝缠住脚踝,正在绕上她的大腿。
恐慌驱走了她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