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月光皎洁,照亮城西昭恩寺,将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香火鼎盛的白日过后,昭恩寺里依旧灯火通明,和尚们念经的声音深夜里越发清澈,清晰地传入人的耳朵里。
空中回荡着此起彼伏敲击木鱼的声音,“咚咚咚咚”得很有气氛。
一道如燕轻盈的身影在月色中带出一道清晰的黑影,飞快的从山门而入,直奔昭恩寺后山而去。
不多时那影子到了昭恩寺后山的寒潭边上,迅速来到寒潭边上的一道窄窄的缝隙前——那缝隙真是开得刁钻,角度很偏,不走近了仔细瞧根本不会发现,那竟然是另一方天地的一个天然入口。
那入口也着实狭窄,唯有殷如歌这样纤细的身姿,才能从中间恰恰好挤进去。而入了那窄道,便可看见一片长势茂盛的荆棘丛,伸着长长的刺,也不知道是欢迎还是威胁。
在靠近荆棘地边缘的地方,荆棘丛有些人为砍过的痕迹——如此有韧劲的荆棘,却能被人用刀砍断,可见挥刀之人内力。而且那人明显用的是巧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而这些,都是今日白天殷如歌仔细勘察才发现的。起因,便是劫持殷如懿之人在马车上留下的红泥脚印子。
当然了,国叔脚下也有这样的红泥脚印,殷如歌回府之后就立刻找马夫确认过了,正是一样的红泥不错。
不过,国叔的事倒先放一边,殷如歌怀疑紫月神教,也许就藏在这荆棘丛后的峭壁后面——那个神秘的疑似来自赢国的黑衣女人以及紫月神教的人就在昭恩寺附近活跃了许久,却总是没有人找到他们的老窝。
殷如歌猫在那窄窄的入口边上,尽力将自己的身影隐在峭壁的阴影之下,细细地观察着附近的一切。
她来的时候身影很快,脚步很轻,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而青禾的人也不过驾着马车才到昭恩寺而已——按照计划,青禾会带着人到昭恩寺,要求给殷家老太太腾出一个房间,今晚仔细收拾,明日就会迎来老太太,在禅房里为殷家祈福。
而这些,都是殷如歌设下的诱饵——真正的主力,是以血刃为先锋,她为后卫的探寻。至于两日之后和紫月神教用苏辞交换殷如懿的交易,董家小侯爷已经在圣上面前替她请旨——但她,却不肯等到那个时候。
时间,如今对殷如懿来说异常宝贵——殷如歌信不过紫月神教的人。就算她们提出用苏辞换殷如懿,殷如歌也并不觉得她们带走殷如懿之后会好好对她。
毕竟紫月神教一向形势很辣——为了声东击西,她们绑走了公主,设置了毒水潭,还制造了城西的爆炸案,把个欢欢乐乐的上元节直接就毁了——包括她的生辰宴,也安排了杀手,伤了易王。
想到司徒易峥,殷如歌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莫名的光芒。今日她提出先撤退的时候,司徒易峥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神却告诉她,他好像并不会那么听话。
不过也无所谓了,司徒易峥本来就不必听她的话。只要不打乱她的计划就好了。
想着,殷如歌再度从窄道看向里面的空间。
冬日的夜风吹得寒凉,吹动殷如歌鬓边的发丝,轻轻地勾着她那光滑的肌肤。尽管她躲在暗处,但外头月光明亮,殷如歌的面容在暗处仿若白得能发光。好在她穿了夜行衣,戴了面纱。
殷如歌戴上面纱,清凌凌的目光越发仔细地查看地形。
荆棘地尽头的峭壁连着山体,是一种较为光华的石体,看起来很是坚硬,连荆棘的根都扎不进去。但荆棘的生命力毕竟顽强,扎不进根便往上攀爬,从山体上头也垂下许多杂草,将那块山体恰到好处地掩盖住,若不仔细去看根本不会发现。
这样的地方,一般人不会想到要去探索。毕竟那样的石体,怎么会在背后有什么动静呢?
可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许就是最可能的。
殷如歌就是感觉,问题就在这山体后面——而十多年前的自己,之所以跌入寒潭,也许就是到了这里之后发现了什么,才被人推进水里的。
殷如歌回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水潭——一步之遥,若非她的功夫好定力够,轻易站在这里都容易掉下水去。而寒潭很深,水很清澈,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尖石。
——十多年前,便是这些石头将她的身体划得鲜血淋漓,连头都划破了,没了记忆。
就在这时,长长的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谪仙一样的身影——红衣翩跹,随着他行走的步伐,红衣翻动间将那人的容颜也一起点亮——月光下,那人如玉一般的面容仿若泛着淡淡的光芒。
淡淡的月华,将他的容颜在月色下一起点亮。他分明行得很慢,可转眼间那人便已然到了跟前。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童子,一个是二十左右年纪的大哥哥雀咏,一个是十来岁年纪的小童子,眉间都点着朱砂,随着那红衣男子的步伐,一点也不落后。
那小童子的手里,还抱着一方精致的长长的古琴,将他小小的身子压得越发矮小,显出几分滑稽。但他抱着那琴,却并不觉得笨重,反而很轻盈,脚下很稳,一点不见年纪小的劣势——可见这小童的功夫不错。
国叔,白日里殷如歌和司徒易峥刚在这里见过。可这大晚上的,已近午时,国叔又到这亭子看花不成?此时不过正月,哪儿来的栀子花儿?
殷如歌将自己的气息降到最低,尽量不引起司徒淼的注意,但她的心里,却是将疑惑升得老高。殷如歌晓得司徒淼的功夫恐怕不在自己之下,所以不仅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还尽量不用目光直视司徒淼,而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高手,对目光的警觉,也是一流的。
殷如歌的隐藏似乎很成功,司徒淼带着两位小童径自朝栀香亭而去,半步也未曾停留。
但在栀香亭前,司徒淼忽然停下脚步。殷如歌心头一跳,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心里虽然有些突突,但殷如歌不敢动——她所处的位置,正位于栀香亭的侧面。今夜月色明亮,只要司徒淼微微侧目,仔细定睛看一会儿,只怕就会发现她——尽管她尽量选了与身后山石一样颜色的斗篷,但司徒淼这样的高手,她没有信心能完全瞒过他的眼睛。
司徒淼单手背剪身后,抬头定定地看着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栀香亭”三个大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下子入了神。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在风里站住,那红颜色的袍子上暗绣的栀子花在皎洁的月光下仿佛一下子活了,泛着洁白的色泽——真是个遗世独立的男子呢。
如果殷如歌此刻不是在躲避司徒淼的话,一定要好好地欣赏欣赏眼前这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可是如今,司徒淼站得越久,殷如歌的心里就越发忐忑。如果被发现了,她该怎么样搪塞过去呢?赏月?到昭恩寺后山上赏月?就着前院僧人们此起彼伏的念佛之声?冷风里大半夜地赏月?
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专门在这里等他?
——谁知道国叔大半夜也会到这里来?又等他做什么?
也不行……
殷如歌心里千回百转,那头司徒淼终于动了,殷如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司徒淼抬起脚步,往亭子里走去。
他的脚步很是从容,一步又一步,却像是踏在殷如歌的心口上。殷如歌就怕司徒淼一个忽然回头,就会发现她——这种害怕,并不是因为殷如歌知道司徒淼的可怕而害怕,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害怕。
这种没来由的害怕,从殷如歌第一回在太后的寿康宫里看到司徒淼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种害怕就像是,从前有人被蛇咬了一口,之后看到井绳也会莫名其妙地害怕,是一个道理。
殷如歌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没办法控制心里的害怕,只能尽量忽视。
这时殷如歌才发现,雀咏的手中捧着的,是一只精致的镂空雕刻栀子花纹样的香炉。雀咏许是跟了司徒淼的缘故,点香的动作亦是不紧不慢的,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心思很安定。
十岁小童将长长的精致古琴搁在石桌上,取下琴罩,便静静地立在一边去了。
焚香操琴?殷如歌柳眉轻皱。若是换个场景,换个时间,她一定觉得面前即将发生的一幕很美好——世间难得的美男子,静静地月光下焚香操琴——可这是昭恩寺的后山,前院不停传来的是和尚们此起彼伏的念经声,时间是大半半夜,半山腰抚琴,无论如何殷如歌都觉得自己欣赏不来。
音乐声起,仿若勾动了殷如歌的心弦——琴声悠扬,初时如流水潺潺,低低浅浅很是轻松,就好像一下子从这严寒冬日过渡到了明媚的春日,鸟语花香,草长莺飞,有情人在你耳边轻轻呢喃。
当真是轻松而又温馨,仿若面前的栀子花海瞬间便绽放出最美的容颜,装点了不知道谁的青春,明媚了不知道谁的梦。
可是忽然琴声一空!耳边呢喃的情人忽然找不见了踪影,让人的心也跟着狠狠一空!
再次起音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琴声渐密渐急,焦急,寻找,彷徨,猜测,等待。雨水中栀子花轻轻颤颤,仿若也在受伤。雨声渐渐大了,电闪雷鸣也一起来时,柔弱的栀子花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酷刑?一朵接着一朵慢慢地凋谢……
琴声渐渐弱了,仿若人的情思一般带上了淡淡的忧伤——情人消失了,栀子花儿谢了,雨也停了。可昨夜雨疏风骤,残花凋零未如旧,岁月如旧却物是人非……
琴音渐渐低到几乎听不见了,却沉重地一下一下,像是有人的脚,重重地踩在你的心口之上!
琴音再次一空,也带起了人心底狠狠的惆怅和寂寥……
殷如歌捂着心口,只觉得气血翻涌——国叔的琴声,却不仅仅是普通人的琴声,注入了内力,初听时候并不觉得怎么,然而这么一曲下来,挺进耳中的便不再只是琴声。
殷如歌暗暗地调整气息——国叔的琴声当真不同寻常,若他再谈下去,只怕她也要吐血。
从前她不信琴声能杀人,如今倒是信了。
可是,国叔何以大半夜在这里弹一首这样厉害的曲子?再看雀咏和那十岁小童,不知道是不是早已习惯,面不改色照旧分立两旁。
殷如歌暗暗咽下一口口水,平复平复心情,心想大概她需要和司徒易峥取经,再把内力加深一下了——一直以来她专攻近身攻击,觉得内力什么的差不多就可以了。
今日遇上国叔这琴音,方知内力深厚的好处来。
“出来吧。”
就在殷如歌心里暗想要加深内功的时候,忽听亭子里传来司徒淼的声音。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殷如歌的耳中。
殷如歌顿时紧张起来——难道国叔早就发现她了?所以才故意弹了这么一首曲子?!为什么呢?不应该啊。
国叔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呢?从一开始?可既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她,为何要等到现在才让她出现?殷如歌惊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以国叔这等能耐,只怕她不是国叔的对手,不如主动现身的好。但是,找什么借口好呢?
“啪!啪!啪!”
就在殷如歌准备找个借口现身的时候,亭子另一侧传来一阵清晰的拍手声。皎洁的月光下,一方轮椅,一袭雪衣,一位如玉公子慢悠悠地进入殷如歌的视野。
司徒易峥?殷如歌更加疑惑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躲在暗处的?不可能是在她之后,难道是在她之前就已经躲在这里了?
还是,司徒易峥压根儿今天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埋伏在这里了?
所以,刚才她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也被他,全都看到了?!
殷如歌一口气差点没噎住——敢情这家伙一直在暗处呢?早知道她就不这么……
算了,殷如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人不记小人过,之后再和司徒易峥算账,且看看司徒易峥躲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