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被敲开的那一瞬间,司徒长鹰的心里想到的便是一句话,绥颜这小娘子真是绝了——一股清冽的酒香迎面而来,酒色晶莹剔透竟是纯净的红色,闻得出是本就酿得极好的梅子酒,加上竹子的清香,未曾尝鲜便已然要醉了似的。
“这酒……她是怎么装进这竹筒里的?”司徒长鹰面上的喜色是由心的,心底里油然而生的一种对绥颜的佩服感,也是真的。长这么大,各种各样的酒他都见过,也喝过,却从没见过竹子里长酒的。
看来他的这个未婚妻,还是有点儿本事的。从前听说她在京城自己经营酒馆,他还以为她只是小打小闹呢,没想到她家的酒,竟这么有意思。他还真是小瞧她了。
易王妃轻笑:“这她倒没来得及说。送东西来的下人说,颜儿舟车劳顿有些晕乏,便先回府去了。这竹酿是她酿出的新酒,特意从京都给你带来的。你若想知道,改日自己问她去。”
美酒入口,司徒长鹰甚至舍不得将那酒水咽下,任其在舌尖唇边萦绕许久,乃至吞下,仍在舌尖回味良久。绝了。
真是绝了。
易王妃和青蕊姑姑瞧着司徒长鹰那真喜欢的劲儿,相视而笑。
“你若真爱喝,回头自己找颜儿多要些去。”易王妃再度提议。
找颜儿?绥颜?司徒长鹰喝酒的动作一顿,这难道就是绥颜的目的,知道他爱酒,故意送他这竹酿,好让他去找她?
那怎么行?司徒长鹰
若是他主动上门,岂不是就是先低头了,显得他多想见她似的。
不,他不能去。他就不信了,他堂堂易王府世子爷,连几筒竹酿都找不着!
可事实便是,他暗访了整个易州城,甚至托人问了隔壁州县,更是偷偷借了母亲的殷家人来打听,都打听进京城了,也都不见有这种酒——就连绥颜开的“那家酒馆”里,似乎暂时也还没把这酒搬上货架,害得他连个暗度陈仓的机会都没有!
眼瞧着绥颜送来的竹娘一瓶少似一瓶,空竹筒越来越多,他内心馋酒的虫子便勾得他越发难受。明知那绥颜送酒是故意,却好像,也只能是去找绥颜了?!
*
易州城绥家后院,桑落瞧着日晒中天仍旧懒懒歪在榻上的自家小姐,颇有些无奈。
早春的料峭丝毫侵害不到自家小姐——暖阁里炭火烧得很旺,榻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小姐身上盖着狐皮毯子,简直就把自己搁在了暖茸茸的毛堆里,好像如果不用透气,连那张小脸也是不愿意暴露的。
——小姐在吃喝用度上,从来就不会苛责自己。
赚更多的钱,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仿佛是小姐此生的人生信条了。
小姐还说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也不知道是哪儿诌来的诗句,乍一听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可是……
“小姐,咱们都回乡十日了,您不是说要好好对付一下那个纨绔世子爷吗?”
言外之意,您怎么还在这儿睡觉啊?
不过这话桑落可不敢说,毕竟小姐是小姐,一来身份有别,二来也得给她点面子不是?三来,想劝一只懒猫别睡觉,简直是浪费口水。
“对付了呀。”绥颜撑着下巴,侧躺歪在窗边榻下简直不要太舒服。
春日乍暖还寒之际,日头正好,暖风里带一丝丝寒意,听着窗外燕语呢喃池中流水潺潺,最是惬意。这种快乐,等同于大夏天盖着棉被吹空调啊。
“对……付了?”桑落一脸疑惑。睡了十天,就叫对付了?
梦里对付的?!
“嗯……”绥颜懒懒地应了一声。
送给易王府旁的礼物都只是顺便,送给世子爷司徒长鹰的竹酿才是关键。
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开始调查天盛的酒业,发现这恒源大陆上不仅是天盛一国,就连周遭的南轩,南楚,北地乌石等国,都只是喝的最传统的酒水。
几斤白米或是高粱小麦等谷物加上酒曲,左不过是酿制工艺不同,但不出大半年就能出酒,各地虽有些不同,也有些较大的酒坊,但真正有特色的,却并不甚多。
所以前年她推出的改良桃花酒才能瞬间风靡整个京都。
可惜桃花酒到底也算是传统酒水,很快便被各家模仿。所以她一直在寻找一种无法被人模仿,或者就算模仿也无法超越的酒品。
一次偶然路过京都城西张老汉家的那片顶好的竹林,便定了竹酿。
毕竟竹酿竹酿,除了本身酒品需要极度精良,制作工艺等,竹子的质量和生长环境也是极其重要的。
“可是您哪儿也没去啊。”桑落困惑。
“我没去,酒去了呀……”绥颜仍旧闭着眼。
——她的竹酿放眼恒源大陆还没有人造出来过,所以她才敢把自己最后的六千两全部投入竹林,由张老汉亲自照料,表面上做竹叶青掩人耳目,同时还泡着蛇酒,实际上重头戏却是竹酿。
不过,在竹酿推出之前,一来先得让竹叶青打头阵,蛇酒接茬,打开市场,二来,她还需要一个酒水专家替她试试酒。
而易州的纨绔世子爷司徒长鹰,正好成了她的目标人物。毕竟一来他身份特殊,若是他如她所愿开始托人四处问酒,便也算替她打了一波活广告;二来他自小爱酒,对酒颇有研究,经过他的品评,她的竹酿一定能做得更好。
绥颜正想着,外头小丫头进来禀报,说是易王府的小世子给送回礼来了。桑落惊奇地瞧了自家小姐一眼,还真让小姐说对了,世子爷真的自己找上门来了。
绥颜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起身示意桑落更衣梳妆。人都上门了,总不能还躲在家里不见不是?睡了十日,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然等绥颜一切准备就绪到得前厅时,却被告知世子爷把回礼放下后便离开了,说是要在一品酒楼宴请绥家小娘子,先行一步安排去了。
绥颜和桑落对视一眼,不知道这小世子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
“小姐,这世子爷也太没有诚意了吧?”桑落悄悄在绥颜边上小声道,“小姐,您可不能答应。说不定,他就在想什么歪主意呢……”她剩下的话没说绥颜也明白,毕竟这个世子爷的风流之名实在是整个天盛都传遍了的。
可绥颜尽管知道,却还是轻笑:“去,怎么不去?”
不去怎么知道司徒长鹰耍的什么花招?
*
一品酒楼位于易州城主街繁华地区的十字路口,位置显眼装修精良,人来人往客似云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远远地桑落就瞧见那二层楼的漂亮酒楼了:“小姐,听说这一品酒楼当年是秦泱长公主秦无衣的产业?”
“是啊,”绥颜一改前几日的慵懒,亦掀开帘子瞧着一品酒楼越来越近,“后来秦泱灭国,复国后建立赢国又被天盛所灭,几经转手,便到了易王妃手里。”
“所以,这遍布恒源大陆的连锁酒楼,便是易王妃能占尽天下十分之三财富的根基吧?”桑落跟着绥颜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会了一些商界的东西。
绥颜笑而不语。
一品酒楼虽然称为酒楼,但在绥颜看来,也不过是胜在菜肴精良罢了,酒水,当真一般——这也是她当年决定进军酒业的原因。乘着一品酒楼这股风,只要酒水做得好,不怕没有销路。
也许易王妃也知道这点,所以每隔三年,京都的一品酒楼都会开办一个品酒大会,各地酒商都会拿出自己拿手的酒品参选,凡是获得前十名的酒水,都会获得一品酒楼派出的大大小小订单,状元酒是三年。
三年前的状元酒正是鲁国公盛家酒庄的竹叶青。所以过往三年,她虽然极力推出各项新酒,却屡屡被盛家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眼看三年就要到期,她要趁着这波酒会获得订单,便不愁完成和母亲大人的赌约——三年赚足三万两。这样,母亲就不会反对她继续开酒馆了。
时值午膳时分,一品酒楼里挤满了客人,大老远便听见喧闹之声,小二们在人群桌椅之间来回穿梭,恨不得能飞起来。
不过到底是司徒长鹰自家产业,绥颜马车刚停下,便有人出门相迎,将绥颜延引至二楼临街的一间雅室,说明世子爷就在里头,这才退下。
说是雅室,布置却金碧辉煌。
屋子宽敞,进门处一扇富丽堂皇的金线牡丹屏风挡住了大半视线,边上的博古架上摆满了价值连城的古董,屋子里每一个摆件都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这哪里是来吃饭?分明就是来炫富的。
透过屏风,隐隐约约见得两个人影,看不真切。但也许,这便是司徒长鹰了吧。这个她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的未婚夫,到底是不是像传言中那样俊美,她倒是有些小期待呢——毕竟就算她只是想和他一个假的婚约,也得要对方养眼才行。那样,就算她从外打拼回家,看见他也能心情好些不是?
绥颜转过屏风时,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易王府的小世子司徒长鹰,反而看到一个气质温婉的妙龄女子,身边还跟了一个巴掌大小脸儿尖下巴的丫头。
虽都她们的衣着不甚华丽,但也不像寻常人家出身。
再细看那女子容颜,端得生得一副好样貌,桃花眼柳叶眉,简瞳如秋水丽人,起身时候那身浅紫色的广袖留仙裙丝毫不乱,更显其气质温雅,温柔可人。
且她眉眼之间自带一段风流,魅而不妖,任何男人见了,只怕都要喜欢。
“绥娘子。”
女子声音轻柔,行礼之时也极尽端庄,规规矩矩之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就连她身后那巴掌大小脸儿的丫头,也一并起身恭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巧模样。
见不着司徒长鹰,绥颜拿不定主意。但对方既知她身份,绥颜便忙回礼。
不等绥颜发话,那紫衣女子便自报家门道:“小女子柳如烟,是世子爷的朋友。世子爷听说绥娘子最喜欢吃千层翠玉糕,已亲自去排队给绥娘子买了,托我在此先行招待绥娘子。”
寥寥几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
光是“柳如烟”三个字时,便足以让桑落皱了眉。
未到易州之前,她们未曾听说这个名字。可自打来了易州城,“柳如烟”三个字便如雷贯耳。
毕竟,那可是醉烟楼的头牌姑娘。
而且听说,当初世子爷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把醉烟楼给点了的。
世子爷怎么回事?这可是代表易王府给绥家的回礼,让一个外人参与就算了,对方竟然还是个青楼女子。如此,世子爷是不把小姐放在眼里吗?!
绥颜亦听出了不少言外之意——醉烟楼的头牌姑娘,世子爷的朋友,竟已好到能替世子爷招待未婚妻的地步。
这当中的弯弯绕绕,便耐人寻味了。
柳如烟说完了话,便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细细地打量绥颜,想瞧瞧这个世子爷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妻,也想瞧瞧绥颜的反应。
但见面前女子长发及腰恬静,浅色的舒袖小袄不过点缀几朵淡雅的浅粉玉兰,却衬得女子越发静雅。
再看女子容颜,并非一眼绝丽,但杏眸春水,黛眉舒然,说不出来的扬言,越看越无法移开目光。且她面上慵懒而知性的笑意,是她柳如烟所不可企及的。
那种恬淡的气质独一无二,仿佛岁月在绥颜身上安了“静好”二字。
而且面对她,绥颜好像看起来并不意外,也没有她以为的因为她是青楼女子而面上露出嫌恶,或者因为世子爷的特别恩待而显出嫉妒,倒让她有些吃不定对方的脾气了。
从前从未听说世子爷有过婚约,所以她对绥颜这个人,竟是一无所知的。
原本她想着,若对方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怎么样她的气场也能压得过去,毕竟世子爷已经替她摆了对方一道。
可是此时此刻见到绥颜的这一刻,由于绥颜的太过镇定,反而让她心里没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