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摇摇晃晃向西而去,寒冷的风时不时从闷罐车厢大门缝隙中吹进来一丝半缕,让人觉得这个寒冬变得更加寒冷。
林振堂轻轻地闭着眼睛,并没有丝毫睡意,尽管这一连数日行军与作战已经非常疲倦。
对林振堂来讲,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累,这种累不仅仅是来自于体力上的消耗,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劳累。
自从他重返五连执行断后任务,自从五连脱离大部队,他就感觉到一份来自内心的劳累。因为对未来的未知,因为对未来的担忧,让他的心不堪劳累。
林振堂不惧生死,但是他觉得带着一支部队出来,那么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他就有为这支部队负责的义务。
查桥一战后,那天五连负责断后任务,在二营的序列里最后撤离,便是因为担心五连落单,他才草草安排好部队,带着一个班重返五连。他重返五连的原因很简单,他想带着这支部队返回第11师,如果暂时不能重返大部队,他要保证这支部队最终能够重返第11师。
第11师进入淞沪战场,自从在罗店打响第一枪,到查桥一战,部队整整打了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历经数次补充兵员。除了补充团补充的兵员,补充的兵力大多数还是从地方部队补充。地方部队赶到前线,就是整排整班地打散补充到一线。也是因为这么个补充方法,随着一个个地方部队补充到上海抗战一线,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些地方部队原来番号的消失。经过这一场战争,中央军第18军不知道吃掉了多少地方部队。
关于被“吃掉”,地方部队高兴的有之,不高兴的同样有之。当然,对于大头兵而言,自己的部队是否被吃掉,没有几个人会在意,但是对于军官而言,自然会有不同的看法。对此,上面给予了军官去留的选择,即使是有了选择,因为立志抗战报国,因为是地方部队被中央军吸收,大多数军官仍然选择了打散留下。没有选择留下的或者选择留下仍然有个人想法的虽然是少数,但毕竟同样存在。
林振堂在上海医院,便听到伤兵们讲过这个残酷的事实。而当他重新回到老长官部下后,那他便亲眼见证了这样的补兵方法。相对于师管区的补充方式而言,林振堂当然不会认为“吃掉”这种方式更好,因为这种方式总会有人对部队没有归宿感。虽然亲眼看到那些消失部队番号的军官脸上的不悦,当时他仍然毫不在意,因为当时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是,现在的他却是一个亲身经历者,一个看着自己的五连被吃掉的亲历者。
第11师是陈诚的部队,是深受南京方面钟爱青睐的部队。在部队转战常熟后,南京统帅部便命令罗卓英部解除左翼作战军序列,归最高长官部直辖,即向宜兴、广德移动整理。这个部署,便说明了第18军乃至第11师的与众不同。
林振堂落单后,想到在第11师经历、想到老长官的交待,便开始担心五连被其他部队收编吃掉。在国军部队干了这么多年,他当然了解这支部队的“脾性”。因为对第11师的认可,林振堂当然不愿意五连被其他的部队收编。
他没有想到担心来担心去,还是没有逃脱在镇江被收编的命运。
在镇江警备司令部,林振堂把占得宝、杨以楼营部一班留在了外面。当那个参谋向警备司令陈颐鼎少将报告后,林振堂也一样挺直了身板敬礼报告。
这个时候,他从陈司令的眼中看到了满意。这个见面,还算愉快,林振堂却并未放下内心的戒备。接下来的对话,却让林振堂越来越难以接受。
不管林振堂如何报告解释部队落单的经过,也不管他是不是为了迂回归建,反正就是要收编。直到最后,一个上校严正地警告:“陈司令有蒋委员长手令,违者军法从事!”
这样,林振堂被弄了个满身冷汗,才不得不放下第11师军官的骄傲与坚持,接受了被收编的事实。
这段不愉快的见面,他并没有告诉杨安,也没有告诉部队上任何人,因为他并不想因此影响部队的士气。
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他没有对五连夜间前出袭击日军的任务提出任何异议,因为他知道服从才是一个军人最基本的素质与本职。何况,在大敌当前的当下,更没有也可能提出任何异议。
带着五连夜袭,打出了第11师的模样。事后,赢得了陈司令的发自内心的认可。
听到陈司令当着部下由衷的赞许,林振堂并没有丝毫自得。
相反,面对陈司令的赞许,对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国字脸少将,林振堂却是充满了更深的戒备之意。因为他没有想到陈司令对五连战斗力并不了解,却又偏偏把五连放在了夜袭任务最关键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这是陈司令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是毫无保留的试探,还是毫无顾忌地让五连充当炮灰。
对于兄弟们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赞许,看着陈颐鼎脸上的微笑,林振堂满腹苦水,只能虚以委蛇。只是这满腹苦水,让他无法诉说,亦愈发加深了他内心的担忧与戒备。
第87师261旅的部队,经过火车三次往返才全部输送完毕。因为不放心受伤的兄弟过江,林振堂亲自看着五连受伤的兄弟上船,才在陈司令派来的向导带领下从镇江赶往下蜀车站,正好赶上第三趟火车输送。
黄昏时分,火车到达南京尧化门火车站。从火车上下来,从第261旅一个作战参谋处得知,全旅部队输送还算顺利,并没有遇到日军空中袭击,这是让林振堂感觉十分幸运的事情。想到这一路的幸运,林振堂抬头看着昏黄惨淡的天空,暗暗祈福:“老天啊!老天!多谢你一路关照!请求你以后还能够让俺部队一直幸运下去!让这些该死的小鬼子……!”
按照师长沈发藻的命令,陈颐鼎在尧化门车站收拢部队后,便向部队下达了向指定地点孝陵卫转进集结的命令。
晚饭后,部队便向直线二三十公里外的孝陵卫出发。
夜晚,四周一片死寂,除了队伍徒步的脚步声。
对于这些从前线枪林弹雨中刚刚撤退下来的官兵们来说,即使是短暂地离开敌人炮火的射程,那也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情。
但是,这种轻松,只是停留在闷罐火车的车厢里,只是停留在短暂的睡梦里。当部队行经第一个村庄的时候,每一个人视线所及,都是断壁残垣,都是墙倾脊摧。
这里,没有任何人迹,没有鸡鸣犬吠。
这里,只有一片焦黑,只有尚未燃尽的点点火星,还夹杂着浓烈刺鼻的焦糊气味,让队伍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夜色里,断壁残垣在漆黑中隐隐透空成怪异的形状和线条,出现在每一个士兵的视野里,让战争的面目变得更加狰狞、更加苍凉、更加冷酷。
即使没有经过下一个村庄,但是每一个军人都知道,下一个村庄,下下一个村庄,也一定会是这般凄惨的景况。
先前,队伍里还有不少低声言语。但看到眼前这一幕,队伍中的言语便停歇了下来,只有那凌乱的脚步,只有那零星的咳嗽。
每一个人的脚步似乎同时变得沉重起来。作为一名军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同胞,不能保护自己的家园,没有什么比这种现实更加沉重,没有什么比这种现实更让人惭愧。
随着步伐的加重,随着呼吸的加重,每一个人胸膛里都充满了仇恨,每一个人的眼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