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城主的儿子,”欺骗疗法生效了,他好歹能顺利说出一句话了,虽然没有喇叭那就是微若蚊呐,“罗伯特·希尔……是我爸爸。”
好像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借口,一切都变得轻松。皮特曼陷入一种古怪的状态,他的声音低、语速快,口齿不清,眼球上翻,就像是在独自忏悔一般,呓语道:“爸爸是税务官,他把我安排进了税务处做属官……在那里,我主要的工作就是在一张张缴税单里填上爸爸需要我填的信息,再给它盖章,爸爸和我说,‘这是家族的重要产业’。每次填好这些假缴税单,我就会去灰克尔克街十三号塞西尔夫人家里,把它放进密封箱,然后巴里·特纳就会拿走它们……”
自己的名字被吐出来,巴里·特纳腿肚抽筋,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的红脸膛傻白傻白,像是涂了层面粉,几秒钟没声息,皮特曼继续讲下去,巴里·特纳的肥肉抖了抖,他目眦欲裂,抽筋的腿脚连蹬几下,如离弦之箭扑到跪坐的皮特曼背上,殴打起皮特曼来!
“你撒谎!”特纳尖叫,“我没有!我才没有!”
皮特曼吃痛,从呓语的状态中脱离,脸上挂着泪痕,惊慌叫唤,连连后退。
卡特赶忙抓住疯狗一样扑打的特纳,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拉住他。
“……瓦伦丁!”卡特几乎要扯不住这个一百七十斤的大胖子爆发的力量,艰难说,“你的人呢?!”
看傻了的人才手忙脚乱找出一截绳子上来帮手,费了一番功夫把特纳绑好,人人身上都挨了几拳几脚几口,特纳两眼通红,杀猪一样的大喊大叫、破口大骂,躺在地上乱蹦。
他骂的人将在场的都包含进去了,希尔父子、瓦伦丁、卡特还有底下看稀奇的商人们,不在场的有沃尔索普以及安曼主教,还有些不知道是谁的人,咬牙切齿好似与他们也有深仇大恨,骂了一阵又突然哭起来,嗷嗷的让人头疼。
卡特左看右看,最后把特纳的衣服割破,凑出点布条堵了他的嘴。
缩在角落的皮特曼被拎出来,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卡特,听见卡特对自己说:“继续。”
哦哦,继续。
已经做过一遍的事,再做一遍就毫无难度了。
“假缴税单,”他瑟瑟地紧抱着喇叭,连续两遍重复,唤起自己的记忆,“假缴税单……今年之前,还没做那么多的,需要这个的商队也是自愿的——”
听到这句,下面顿时响起一片“嘘”声。人们面面相觑。
这岂不是说,有商队在港口走私?!还走私了很久了!
这可是联邦明令禁止并且会被判刑的行为!谁这么胆大包天?!
“会是谁?”“那些大商队吧?”
“肯定是越贵的越想走私了,”有人啧啧,“我们这些就运个苹果梨的,哪来那么大胆子!”
这个惊天八卦,让大家热火朝天讨论起来。说了半天,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大家想,不过参与进走私,男爵是没有好下场了,船舶事务官就是做梦而已。
只可惜了那一年的运费。他们惋惜地想着,决定听完八卦就去主教府求个许可,好尽快上船。
“后来,”皮特曼断断续续说,“也就是今年……”他使劲回忆那个日子,“五月吧?”
“是五月,”他自己肯定自己,“五月的一天,爸爸和男爵偷偷见了一面,回来和我说:‘我们的机会来了!’——什么机会?我问爸爸。爸爸很兴奋,来回地走,悄悄和我说:‘得到哈赛港的机会。’”
“这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皮特曼如中癔症,得意自豪,“但爸爸是认真的!他能做到!”
而他现在正坐在这里揭发他的爸爸!皮特曼从头皮到脚尖都激灵了一下。
上一秒还在云端,下一秒就跌落进冰凉了湖水里——皮特曼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怔愣了一瞬,手里的喇叭突然惊慌失措地颠动起来,好似他捏着的是一块热碳团。
浑噩的脑子总算清明了些,皮特曼注意到自己的视网膜里挤满了人,他偷瞄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数都数不清。皮特曼的嗓子里能冒烟,他想咽口口水,但只有皮肉摩擦的沙沙声。熟悉的来自父亲的阴鸷目光蛰他的后背,他的手不受控制,好像突发了羊癫疯。
他讲不下去了。
后面人踢了踢他。“喂,”那人轻声说,“你的妻子、妹妹、女儿,还有那个可爱的、还在吃奶的儿子……”
他没办法。他没办法的。
他没办法啊!
皮特曼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再把喇叭握住,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诺厄·沃尔索普仗着溯流船队当了事务官,特纳很不满意,”明明四周热浪滚滚,皮特曼却好似在冰窖,他浑身忽冷忽热,咬紧牙关说,“他找到我父亲——想要把沃尔索普赶走,父亲同意了。”
如论如何都得说完,他尽量简明扼要:“特纳想了一个主意,他决定通过走私减少港口税收,让主教对沃尔索普不满从而换掉事务官,让他上位。特纳和我父亲商议好,把沃尔索普赶走,他的溯流船队三七分,我父亲七分,特纳三分。”
说到这里,皮特曼不禁由衷轻蔑道:“虽然沃尔索普当了事务官,但是他就是个蠢蛋!管理处都被特纳把持了也不知!特纳有选择性地挑了些商队,通过管理处职员暗示,让他们和他一起走私,有人不愿意,特纳就拖着不让他上船!”
居然是这样!
“不想走私,”倒抽一口冷气,“居然就不能上船?!男爵也太嚣张了吧!”
也有困惑的,“我今年六月来过一次哈赛港,怎么没这回事?”
“笨蛋!”他被骂了,“男爵没看得上你,你该庆幸了!”
“港口的走私案因为特纳想要赶走沃尔索普,愈演愈烈,”皮特曼漠然,“本来按照特纳的预想方案,他就要成功了,但在六天前,沃尔索普不知为何不再进行港口日常管理,向商队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额贿金。沃尔索普开了头,特纳也想要趁这个机会捞一笔。十月、十一月是港口运输的高峰期,特纳不仅不让轻浪船队来港口载货,还联合了其他的船队一起‘消失’。船只大量不足导致在港口积压了大堆大堆货物。想要上船,就要给特纳缴纳大额金钱,并且同意走私——哈赛港会变成如今模样,都是因为他。”
“特纳做的事,我都讲完了,”他干巴巴说,“他才是这件事里的罪魁祸首……”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有人喃喃。
“所以,”他们全懵了,重新捋了一遍,渐渐抓住了关注的重点,“我们会没船可上,都是巴里·特纳搞的鬼?!”
“特纳想要把沃尔索普赶走,却拿我们当枪!”有人终于明白过来,愤愤不平,大声嚷嚷。
“他们想要赚钱、想要权利,”刺耳的怒骂此起彼伏,“就能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踩着我们往上爬么!”
“我们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有人气得哭起来,一个大男人,难受得又跺脚又捶地,最后瘫在地上,通红的眼角淌泪,“因为我们又穷又弱小么?!他们有钱有势就不拿我们当人看!我们活该就被欺负到死么?!这是凭什么啊!这世上没钱没势的人就该去死么!”
蒙昧之时生活得快乐,即使被欺负了也不能察觉;清醒之后又痛苦地大哭,却对这残酷的世界无可奈何。
温特·威廉姆斯差点把牙咬崩,从小到大难得落泪的他也不禁落下几滴伤心的泪水。
“温特……”马尔茨泪眼朦胧,他天性敏感,现在更是觉得心都要碎了,向自己的好友问询,祈求一个答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温特的牙龈被咬出血,他舔掉血丝,血腥混合着唾沫被他咽下去,眼里射出凶光,“你弱,你就要挨打。”
“在镇上的时候,”温特想到什么,居然笑起来,“你还记得么?因为我们两个吃不饱,长得瘦小,就经常被打。一样的道理,你明白了么?”
马尔茨·莱斯特慢慢停住眼泪,他怔住了:“比尔他们打我们,也从来没什么道理。”
“是啊,”温特哈哈大笑,“就是这样!没有道理的!”
打不过别人,就要挨打,有什么道理呢?
温特红着眼,择人欲噬,眼泪划过脸颊,却止不住地要笑。
“去死吧!混蛋!”群情激愤,一只皮鞋被扔上来,皮鞋主人破口大骂,声音高亢。他高举着双手,双目血红,指成爪状,若不是挤在人群里,就要冲到台上撕碎皮特曼了。
被这动作一激,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站在原地的人们突然动起来,一哄而上向前冲击高台,推着挤着要爬上去。如此,反而压成了一团,能爬上来的不过寥寥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