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百鸟齐飞翔
故乡的记忆,总是由一个个物象连缀而成。百鸟齐飞翔,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场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着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因了这段旋律,我不禁再次怀念起故乡……
故乡在江南,千里赣江南岸,一个狭长的冲积平原,沿江带状分布,南邻绵延起伏的丘陵。先辈们筚路蓝缕、创业维艰,在平原中段垒土成基、建设家园,经年累月,渐次构筑起一座田畴环绕的村庄。我家就在村子中央,老宅前后都是宽阔的院落,前面是一片菜地,间或铺展着高大粗壮的果树,屋后则是密密匝匝的果园。其间梨树居多,偶尔也夹杂着桃、李、柚子、石榴等。春天里,百花争妍,清香袅袅,群蜂逐蕊,嗡嗡频传,令人陶醉不已。尤其难忘的是,梨花盛开时,整个果园白茫茫一片,宛如漫天积雪。这时节每有微风细雨,花瓣纷飞,湿润的大地上顿时碎银点点。
树是鸟的家,故乡便被鸟儿盘踞,成为鸟的天堂。每当枝繁叶茂,各色各样的鸟儿纷至沓来,择枝而栖,果树园里于是飞影穿梭、鸟鸣啾啾。“喳喳喳”“哇哇哇”“咕咕咕”“叽叽叽”……晨曦微露,漫步林间,只听见鸟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召唤着自己的伙伴。整个园子里叽叽呱呱,南腔北调,好生热闹!它们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有人吆喝一声,也无动于衷,嚷嚷依旧。那么多的鸟,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也不能逐一准确辨认,但有几种鸟至今记忆犹新。有一种鸟,故乡人称之为“黄金雕子”,身段小巧、体态轻盈、羽毛淡黄,喜欢在枝头跳跃,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唐人杜甫笔下“鸣翠柳”的黄鹂?白头翁是比较容易辨认的,它们的头部长着白色的羽毛,顾名便可思义。白头翁像果园里大多数鸟那样,把巢安放在高高的树枝上,谁家顽童想掏鸟蛋,可得提防摔下。所谓鸠占鹊巢,据说指的不是斑鸠,而是俗称布谷鸟的一种杜鹃,古称鸤鸠。斑鸠会自个儿筑巢,但也许性情疏懒,或者是技艺不精,它们的巢很是粗陋,屋子后面的竹丛里就曾有一窝,寥寥数根枯草交错在一起,便成了它们的家。果园里还有乡人们所称的咔雀子、花波罗等体型较大的鸟,不知道标准的学名叫作什么。它们有的在我家院子里定居,更多的则在村庄西侧水塘边古榕树上,用树枝编织出很大很大的鸟巢,在那里安营扎寨,只是偶尔跑到我家院子里凑凑热闹。
其实,并非所有的鸟儿都住在树上。年少时,燕子和麻雀就与我家共屋而居。可叹,燕雀们如此亲近人类,竟被人类认为胸无大志。两千多年来,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让它们倍受歧见。
燕子多半落户于厅堂。每每春耕时分,总会有一对燕子飞至我家,在厅堂屋梁下择一枚铁钉,你来我往,终日衔泥,在那里筑起精致的鸟巢,而后下蛋、孵化、哺育,演绎着生命的流程。它们整天忙忙碌碌,梭行于厅堂和原野之间,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庭。依稀记得,每每坐在门槛上,昂着头,只听见“倏——”的一声,燕子紧贴门楣,画出一道弧线,从头顶穿行而过。麻雀们则总是三三两两,把家安在了东面墙壁洞穴里。每当晨昏之际,它们扑棱着翅膀,追追打打,叽叽喳喳闹声一片。大约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场暴风雨过后,有人在村子西面河堤上发现一地的麻雀,这之后,故乡便少了麻雀的踪迹。我一直纳闷,那是一场什么样的风雨,对麻雀伤得如此之深?尽管,当年为了防止麻雀啄食稻种,父亲曾经费尽心思扎稻草人,麻雀在故乡的猝然消亡,依然让我颇为伤怀!
以鱼儿为食的翠鸟,同样不在树林里栖息,但它们也不居住人类的房子。也许是为了方便觅食,它们就近把家安在了池塘边的洞穴里。我常常静静地坐在果园旁边的塘岸上,注视着兀立于芦苇上的翠鸟,看它们刹那间冲向水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起一尾小鱼。那姿势,是何等利落、何等潇洒!翠蓝发亮的羽毛、长长的尖嘴、赤红色的脚爪,它们玲珑的长相,时常让我禁不住想抓在手里,细细地端详。可是,它们实在是太敏捷了,这个愿望于是一直未能实现。不过,由于在餐桌上,我经常迅捷地夹起配料中的小鱼,居然获得了“翠鸟”这个绰号。年少时,哥哥老是借用课本中的句子,对我调侃:“翠鸟喜欢停在水边的苇秆上……”
近鸟而居,养鸟自然顺理成章。父亲心灵手巧,用柳条编织了一只别致的鸟笼,远远看去,笼子本身便像是一只大鸟。父亲的睿智带给了我们欢乐,鸟笼派上了用场,丰富了我们的童年记忆。养鸟的首选,当然是会跟人学说话的八哥。有人说,得把八哥的舌尖剪去一小截,使它像人的舌头那样略呈弧形,八哥才会说人话。这似乎纯属无稽之谈!谁能拿捏得如此妥帖?说不定人话没学成,八哥便已失血而亡。近来哥哥姐姐分别养了八哥,都不曾动剪刀,不是都把人话说得有模有样?儿时养的八哥,最终没有学会说话,因为,它们不幸遭到猫儿偷袭,留下了一地鸟毛。
忧伤和快乐常常相伴而生。说起养鸟,还有两件事让人不堪回首。所谓近水楼台,果园里一棵大梨树结实的枝丫上,每年总有一种浑身黑羽的鸟栖身于此,体型较大,不知道这是不是乌鸦?乡人们称其为“乌庆子”。我们抓了两只尚未学飞的雏鸟,它们毫无疑问地成了笼中物。为省却喂养之劳,我们把鸟笼挂在邻近梨树的一棵柿子树上,鸟妈妈从田野里衔来蚯蚓、虫儿,继续给它的孩子们喂食。至今想来分外歉疚,一个暴风雨之夜,一时疏忽,没有及时把鸟笼提进屋里,第二天早晨,笼中已空空如也,两只小精灵不知身在何处?另一件事同样让我们深深自责。有一次同弟弟途经与我家一墙之隔的百年祖屋,看见厅堂屋梁下也有一窝雏燕,不由得心里痒痒,试图把它们放进家中的燕子窝里,于是与弟弟一道找来一根竹篙,祖屋里的燕子窝被端了下来。我们抱着小燕子往家跑,被人严肃地告知,祖屋燕子可是很有灵性的,万万行不得啊。潜台词很可怕,我们异常惶恐,急匆匆折道而返。面对捅破的燕子窝,怎样让它们复归其位呢?其时是多么无奈和悔恨!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有的鸟很不招人待见。常见的是鹊鸲,体形比喜鹊小一些。由于喜欢到乡间露天粪坑里啄食蛆虫,故乡人称其为“屎缸雕子”。多年来,我老以为乡人说的是“死人雕子”。因为,鹊鸲常在凄冷的黄昏喋喋不休,“叽——架架架”,声音特别刺耳,仿佛是说“死翘翘,死翘翘”,令人毛骨悚然。听到它们的叫声,乡人便觉得晦气,总是对着它们咬牙切齿,“呸呸呸”骂个不停,甚至捡起石粒投掷驱赶。有人解释,这种鸟能闻到濒死者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可以预知死亡。也有人认为,这鸟就是北方人眼中的瑞鸟喜鹊,只是,北方人把“死翘翘”听成了“喜确确”。
还有一种鸟,母亲称它为“恶乎鸟”,也不受人喜爱。它们的叫声听起来似乎是“恶乎——恶乎——”,满含怨尤。“恶乎鸟”多半在寒夜里号叫,我从未见过它们的真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小学课本提及的寒号鸟。母亲曾经跟我讲过一个凄惨的故事,说的是,一位老奶奶双目失明,恶毒的媳妇指望老奶奶死去,便用晒干的蚂蟥做了一盘菜,哄骗着说这是泥鳅。吃下肚子后,蚂蟥死而复生,老奶奶被活活折磨而死,化作“恶乎鸟”,“恶乎——恶乎——”啼叫,表达心中的愤恨。夜晚躺在床上,一听见树梢上传来的鸟叫声,我便想起这个故事,不由得心惊肉跳,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鸟儿本无所谓善恶,它们都是自然界中的一员,与人类一样享受着生命的多彩,并让这个世界生机盎然。于我,它们更是成为永恒的儿时记忆。而今,故乡已变成工业园区,老家的果园荡然无存,鸟儿们也不知飞向何方。故乡已故,梦乡犹存。当年百鸟齐飞翔的画面,至今想起,仍是那么亲切、那么激奋、那么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