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她不见他,她不愿意见他。
“我走了。”
一腔子热情,如热水泼在冰面上,登时烟消云散。出门便是漫天风雪,周彦邦抬眼望阴霾天际,多少无奈。
她失子,她伤心,他有错,他理解。可那失的也是他的孩子,他的难过不比她少。此一番怄气不知何日能回转,难哪,真难!
“孝贤只说想父亲,央着我来寻您。”高盼儿笑的好温柔:“夫人心上不好,您去陪陪,咱们给您磕个头就走。”
“父亲,母亲可好?”
寒风中,小脸儿吹的通红。清澈的眸子,直直的望着自己。他的孩子们死的死,疯的疯,只余这一个懂事的了。
好呀,这个台阶来的真及时也。
罢了,走吧,留下也是个不待见。
周彦邦好不感慨,牵起孝贤带着高盼儿离去。
他想的是他的道歉和愧疚,只等她好了再讲。她心上的伤,只等他慢慢来平复。
可她看到的却是,他的冷漠与无情,只是她的孩子没了,他的儿子还多着呢。
何曾睡过,她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一幕。
她的孩子没了,他们期盼的孩子被他一脚踹没了。苏锦睁大眼,总也想不明白,痴愣愣的望着帐穗子出神。
“您就是太犟,又让那淫、妇讨了巧,扯着哥儿,又被哄了去。左右离不开这院儿,必定以大爷为法,何苦置气?因此生分了,淫、妇岂不更得意。”
小鸳儿嘤嘤的哭,絮絮的劝。
“林妈妈,您该劝劝才是。小两口再养也不难,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老死不相往来?”
劝?伤了她那样深,王八子男人配不上!
可这其中还有自己的缘故,想到这里捶床大哭。
“都是我,都是我,不该同那娼妇理论,上了她的道,白让你受委屈,连带着哥儿也……”
莫说莫说,苏锦听不得孩子,闭目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莞儿呢?”
谁也没想到她此刻还能提起周莞。
“黑子没了后,大姑娘发了狗症,不吃不喝,见人就咬。如今锁在别院里,不让出来,怕伤人。”
“传我的话,放了她。她不是畜生不能锁,带她来我这里,我不怕。有不依的,我亲自去接。”
“你自己身上还不好,何苦理会她。”
再说,再说就要起身。
“好好好,都依你。去带大姑娘,快去。”
总也不听劝呀。
周莞穿着磨出毛的旧袍子,木讷的站在床边,生怕她发病,林初兰还扣住她膀子。
指甲没人修剪,长长的藏了灰,粉脸上阴沉灰暗,苏锦望着心疼。锦被中伸出冰冷湿滑的手,握住她。
“你冷不冷?饿不饿?婆子有没有苛待你?是不是给你寒凉的东西吃了?”
摇头。
苏锦心下一酸,因为这不说话,吃了多少闷亏,得了多少栽赃。
“黑子没了,去了好地方,那没坏人。你想黑子,黑子也想你。母亲也养过的,后来也没了,心中和你一样难过的没法说。对咱们养的,它不是畜生,是亲人是挚友,我都懂。”
多日没表情的周菀,随着她的话音无声的落泪。
“咱们是人不是畜生,黑子都不咬人,你怎么能咬人呢?莞儿最疼我,体谅母亲身上不好,跟着我不淘气好不好?”
“等我好了,咱们再养,母亲带你去挑。喜欢哪个挑哪个,养两个三个都成,行不行?”
“母亲!”
被戳中心事的周莞失声痛哭,一席话说完劳神费力,苏锦再没了力气,喘喘的摸头安慰。
这一场祸事,这一屋子惨淡,无人不冤。
刺杀失败,顾大年逃走,鹊嘴桥长生库被抄,黄老板被刺配流放,而自己和阑珊阁安然无恙。
她知道,终究都还留着命,便是他手下留情了。
她是安然无恙,可也被捆住了手脚。这阑珊阁四处都是盯梢,鬼知道他安排了多少探子,只为让她再掀不起风浪。
可,不能报仇,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咱们养个孩儿吧,男孩女孩我都爱,只要是你养的。”
屋里头烧着地笼,檀木桌上放着洁净小菜,荷叶盅子里烫着酒。凌平川微醺,望着她笑,一脸桃花。
“做梦呢,养什么孩儿,都是债。”英若男一口啐到脸上:“那丫头吃的苦头还不够,为这个孩儿,兴兴头头盼烂眼。死贼人发的什么病,一脚给作践没了。”
“他那也是失手,总不会是故意。”
“哦,失手就完了,杀了人也说是失手就不是杀人了?说起来不费事,生养的不是你们,糟蹋的不是她的身子?”
说毕哀哀的叹息:“那丫头心思重,指不定能不能过得去这关。她那个府上就是个牢笼,姓周的非困死她不可,人想去看看也不能……”
心中实在憋闷,推窗看景,风雪漫天,不惧凛寒。
那年插钗,也是这样的雪夜,她舞剑她拍巴掌。她们都没婚没嫁,无病无疾,多好,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再行三五日,咱们就到京城了,小满高不高兴?”
“高兴高兴,到京城就能见到娘了。”
虎头风雪帽里,裹着宋小满红扑扑的脸蛋,腻在宋清平怀里不肯出来,捧着他的脸问。
“娘为什么要先来,不等等咱们?我想外祖了,我想回家,咱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找到的娘,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嗯,这儿再好也不如咱家好呀。”
女儿的小脸稚嫩又认真,边说边点头,偶尔生气皱眉,像极了汪倩蓉。
这淘气的鬼丫头,蓉儿能看到该多喜欢。
宋清平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是的,咱家最好。”
“其实玩一玩再走也行,有爹有娘,哪都是家!”
孩子是神啊,是天赐的宝贝,说出的都是至理名言。
历此一劫,苏锦的身子彻底被折腾垮掉。整个月中,恶露不止,总也流不完一样。
一日日的总不停换巾帕,厚实实的白棉帕垫在身下,再换时总是湿的透透。
林初兰每每帮她擦洗,总焦躁的抱怨‘能有多少血,流干了不成。’
这是其一,还要应付院使来问诊,起来躺下,衣裳换上三四遍。每折腾一次,身上虚汗淋淋。
以前最怕苦的人,现在苦腥的汤药端来一仰脖就干,喝过以后又呕的不不像话。白惨惨的脸儿,像活人生生被抽干血,没神儿没魂儿。
每日只堪堪坐起来一阵子,说话也毫无气力,吃的又少,全凭灵芝吊着命。
这一场子大病,起初余氏装模作样还来探望,后头见她性命无虞,渐渐的就是打发刁妈妈来。
孔氏更是敷衍,余氏来她总相随,余氏不来,她也不做场面。反正不是自家儿媳,余氏面前做过样子就算了。
倒是袁氏,无事总来瞧瞧、问问。后头过年,各院儿里都忙起来,她也腾不出闲来看。
颜氏更不好,她身子不比苏锦强到哪里。却总想着来看,天寒地冻的连翘搀着来过,两人见面只是哭,颜氏自觉添堵,后头也不来了。
大年下的,人家院里热热闹闹的说吉利话、做新衣、讨赏钱。自家院里冷冷清清,阴阴沉沉,药味熏的人头疼。
下人们不说,她也懂。病秧子夫人,和灾星周莞,谁喜欢?
恐她们生怨,也不想恁多人看她这幅鬼样子。
宝茗宝芷银瓶银雀和几个周府的丫头,皆不用服侍,全放出去或回老娘家,或自去玩耍。过年的份例赏钱新衣裳,人家有的一样不少。
唯有小鸳儿,她还没张口,这丫头就叭叭的先说上一通。
“端茶递水,香蜡烛火,总要有个人换换手吧,夫人连我也撵了是要累死林妈妈吗?”
好,好,你却是个忠心的。
登州府公差,周彦邦回来的正是时候,正赶上吃团圆饭。原是一回来就奔苏锦房中,谁想大门首高盼儿哭着跪了下来。
“孝贤喘的厉害,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府上都忙着夫人的身子,也没个人请大夫。我说了怕嫌我们娘们晦气,大过年不消停,求爷去看看,许就这几日了。”
就这样几日了?
可把他唬的不轻,只剩这一个儿子了,紧随着去了高盼儿屋里。请了大夫用了药,也就是一般风寒。
高盼儿还有话说:“家中没个主心骨,他身子一向弱,咱们院里一个两个,我也是怕……”
也是为娘的心,谁忍责怪?这厢才忙完,那边上房叫着吃饭。
周府的过年最是热闹。
同宗同族子侄们,吃酒划拳,恭维应酬,觥筹交错,杯盏不歇。周彦邦自然是重中之重,国情军事,少不得有人打听。
酒喝的多了,心思一点也没少。红烛爆了又爆,带着一点点酒意,醉眼朦胧。
那张桌上似乎还坐着当年刚嫁过来的新妇,被玉汝玉簪掺着酒灌,醉的认不得丈夫。
每个人的悲欢都不相通,灯火辉煌的是周府,无人问津处也是周府。彼时周府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忙着过年。
苏锦的院中鸦雀无声,灯火如豆,唯余风声,凄惨如斯。大年下的忌讳谈病,谁理会病恹恹的夫人。
‘噼啪’还以为烛火爆了,原是上房里放炮仗的声音。
熏笼旁的小鸳儿惊醒,揉着眼睛查看了房间。绞了绞灯花,添了添炭。嗯,茶水还温着,夫人要喝正合适。
死婆子,贼婆子,老刁婆子!几次三番的来‘探望’,总说休养不让走动,不就是嫌我们夫人流了身子的人不吉利,安的甚好心。
狗屁的老夫人体恤,她亲耳听到她娘说。
“上房里说夫人是去过阴司沾过鬼气的人,鸳儿啊,你们院里不太平,你腕子上也系根红绳辟辟邪气。”
“呸呸呸,我才不戴,我们夫人好着呢。上房里才是鬼气森森,一窝子吊死鬼、冤死鬼。”
她敢啐她娘,气的她娘要揪耳朵。
罢了罢了,我小鸳儿今年不凑这个热闹,等我们夫人好了,我们可劲儿热闹。
她赌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