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念念走在一条小路上。
路两旁是黑黝黝的竹林。
时间是夜里更深一点,远处有打更的声音。
她揪了一枝竹叶扯得粉碎,又把路边的石块踢飞,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把她的身后的影子,晃成了两个。
喘气声,呼哧呼哧。
谁?!
她刚想回头就被拦腰抱住,想喊又被捂住了嘴。
纸灯笼掉在地上,蜡油泼洒出来,烧得只剩一个空竹壳。
竹林浩瀚无边,竹叶的尖儿划在脸上,生疼。
被扯碎了衣裳羞辱的身子,也是生疼。
她挣脱出一只手臂,抓了男人的脸。
男人短促地惊叫,一把掐住关念念的脖子,像捉一只猪仔,手掌是粗糙的老茧。
关念念昏死过去,最后一眼看见的男人胸前的坠子,摇曳生姿。
许久。
男人探了探鼻息,惊慌失措,胡乱地套上衣服,系串了对襟白衫上的扣子。
扛起关念念的身体,向竹林尽头走去,一步一步,沉重而急促。
夜浓得像墨。
竹林尽头有一口井,井边上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桂花树荫里有一座宅子,坐北朝南。
宅子是四方镇方家的,方家是开布庄的。
男人把关念念的尸体,扔到了井里。
井里没水,她也没死。
清早,布庄的老板娘墨莲,来到了井边。
井是枯井,上头的辘轳是个摆设。
墨莲家的布庄,在四方镇名声极好,客似云来。
她的丈夫是个成功的富商,而成功的富商不会犯错,那些染坏的布,都藏进了井里。
墨莲很迷信,每次烧布料时,都要看黄历。
今天是个好日子,就是有点像下雨,墨莲觉得还是晴天烧比较好。
一块蓝色布料染成青色的,一块红色布料染成水粉色的,哗啦哗啦扔进井里。
关念念醒来的时候,一块布,正好蒙上她的头。
“救命!”她喊。
井上的辘轳,不仅可以用来汲水,还可以用来救人。
墨莲的力气很大,或者说,关念念轻得像鹅毛。
她蜷缩着身子躲在青布里,一丝不挂,身上是被竹叶划伤的口子,脸上是被恶人打伤的淤青。
关念念被领进了桂花树荫下的方宅。
宅子是四合院落,有天井,有开莲花的水塘。
墨莲的屋子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慈眉怒目,檀香缭绕庄严。
墨莲拿来了身旧衣裳,滑溜溜的料子,湖绿色的裙褶。
关念念肤白胜雪,身形玲珑。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死里逃生的她,扑通跪下,眼泪扑簌扑簌地掉,梨花帯雨的面容。
“这……
“我无亲无故,而今被恶人所害,无颜再回家乡。还请姐姐收留!”
一字一句,颤音入骨。
吃斋念佛的墨莲,总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
同情心可以救命,大的同情心可以救好多人的命。
关念念被留在布庄。
布庄里的活计,有些繁琐跟沉重,当然,是跟关念念以前的逍遥自在相比较。
她把布料,从一口大缸,挑到另一口大缸里,布料很沉,滴答着淅淅沥沥的浆水。
晴天也挑,阴天也挑,连下雨天也要挑。
关念念想,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她偶尔会偷懒,在雨最大的时候,她会躲在屋檐下,托着腮看雨水落进大缸里,开成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儿。
她日复一日在多彩的布匹里,变得平淡而乏味。
像是院子角落里,极少有布匹进出的灰色染缸。
布庄红火的生意,不光依靠墨莲的烧香拜佛,更多的,是依靠她丈夫方京的辛劳和能干。
方京是个成功的商人。
当然,他身上也有成功男人的通病,例如说,好色。
他一共娶了三房妻妾,有端庄的,有妩媚的。
他却依然在外头夜夜笙歌,有时还会把陌生女子带回来过夜。
方京的心愿是生个儿子,子承父业,把自己的布庄生意发扬光大。
不巧的是,三房妻妾至今都未生养过。
所以他借酒浇愁,所以他酒后乱性。
方京是墨莲的丈夫。
墨莲的信佛,多多少少是为了给方京赎罪。
方老爷每天都会进院子里看染布工人干活,这时,墨莲就会跟在他身后。
林老爷话不多,走过关念念身边的时候,还会对她点点头。
关念念从染缸浆水的倒影里看着这对夫妻,眼里有羡慕和嫉妒。
……
关念念觉出不对劲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她发现自己吃得越来越多,而身子却是一日懒过一日。
墨莲连着几次从染缸旁将她唤醒,她看着从缸里挑出的深浅不一的布料,忽然感觉到一阵恐惧。
一日,她借着买菜的由头去医馆号了脉,回来时步履沉重,夏日里艳阳高照,晒在身上是森森的恶寒。
号脉的老头儿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脸的不怀好意,“恭喜夫人啊,近两个月了。”
还未成婚竟有了身孕,关念念想跳进那口枯井,让墨莲再点上一把火。
夜里,又传来方老爷喝醉酒后的骂声,隐约还有一个女人哭声,和风声混在一起,甚是烦人。
关念念起身去关窗子,哐当一声,她心生一计。
方老爷总是喝醉,十日里有八日喝醉,还有两日,是眠宿于花柳巷中。
关念念换上件艳俗的衣裳,又在脸上涂些脂粉,在夜里红灯笼的映照下,竟也有几分美艳动人。
“老爷~”
候到了子时,她才终于等到了这个醉鬼,脚步踉跄,身上是酒气和胭脂水粉的味道。
呵,老东西。
方老爷一进门,就被这个温香软玉搀住了,这娇滴滴的投怀玉燕,他怎么肯放过?
究竟是关念念送入了方老爷的虎口,还是方老爷跳进了关念念的陷阱?
一夜缠绵。
清晨,关念念在墨莲的注视下,走出方老爷的房门。
那模样,像极了院子里沾着露水的桃花,娇艳欲滴。
她顺利成为了方家第四房姨太太,她咽下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讥讽和嫉妒。
她只是想生存罢了。
关念念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
方老爷老来得子,她肚子里的,可是方老爷心尖儿上的肉,别人说不得碰不得,连看也看不得。
许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方老爷竟一点也不察觉。
如此瘦小的四姨太太,怎么会比同月龄的其他女子,肚子要大上两圈。
快到年关的时候,忽然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老爷吩咐,在四姨太的房里,多生了一只煤炉子。
外头是大雪纷飞,屋子里头却是暖意洋洋。
天气冷,关念念懒得动弹,除了去茅房,连吃饭都是要躺在床上,安安心心地养胎。
老爷去了邻县贩些布匹,顺带和他生意场上的朋友喝些小酒,这一来一回得要五六天。
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四姨太,准确地说,是四姨太的肚子。
关念念倒也落得清闲。
掌灯时分,墨莲却来了。
她进屋的时候,带进来了一股子的寒气,冷到人的骨头缝里。
关念念懒懒地唤了声大奶奶,床都没有下。
跟前摆着的,是冬天不常见的水果,都是老爷花心思买来的,好供着她肚子里那个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