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轨道出租车,在Newspeak大厦面前的站台停下。
它离开时,掀起一阵气流,伴随着电流的呼啸。
我抬头注视面前的建筑,深深呼吸。
站在这栋二十二世纪,屈指可数的摩天大楼面前,我渺小得像一只蚂蚁。
今天,我西装革履地走进Newspeak集团大厦。
可就在半年前,我还是个穷困潦倒的小说家。
一切都从那场比赛开始,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涂抹高光。
“故事大爆炸”大赛,业界巨头Newspeak举办的真人秀节目。
一百零八人参赛,通过数轮的比稿和其它形式的竞赛,以全民公选的投票方式,选出八位签约小说家。
我不得不承认,这场比赛不是那么的公正。
在一切都可视化的今天,颜值也成为小说家的加分项。
或许我应该庆幸,父母给了我一张不算难看的脸。
我从拜访通道走进大厦。
在电子柜台,扫描过手腕中的电子芯片之后,大脑中的人机交流模块,向耳蜗发送甜美的女声:
“欢迎来到Newspeak,希望这趟为期两个月的旅程,能成为你美好的记忆。”
穿过电子柜台,我被大厅中央的景物,吸引了注意。
这是结合了古典艺术和现代科技的产物,全息影像让你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据说,拿破仑曾赠予约瑟芬一千座喷泉。
但我相信,没有一座能和我面前这座媲美——扎着双马尾的全息少女,在假山的顶端起舞,电子音乐在水流中荡漾。
我睁大眼睛。
赛璐璐。
全息偶像赛璐璐,二十二世纪流行文化的金字塔顶,万众拥戴的虚拟偶像。
我在喷泉前驻足良久。
“谢谢你喜欢我的舞蹈。”脑子中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她的语气里多了些调皮。
“等等,你是…赛璐璐?”
我咽了口唾沫。
忽然发现,少女的裙摆上,有一行微小的汉字:2125-2150,着作权归属于Newspeak文娱公司。
“是的。”
赛璐璐说,“这六个月中,我将成为你在Newspeak集团的导览。”
幸福的眩晕感。
我的脑子里住着赛璐璐。尽管我知道,那只是个Al。
电梯无声爬行。
墙壁上的屏幕中播放着Newspeak公司的宣传片。
影像的开端,是两个在苹果园中奔跑的野人,亚当和夏娃。
从起源时代到耶稣诞生开始,长城、巴比伦花园和金字塔,在画面中一闪而过。
解说颇具魄力的嗓音,讲述着人类历史的进程。
忽然,画面熄灭了。
屏幕的背光一明一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画面再度亮起,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对缓慢旋转的双螺旋结构:
“基因工程学,在二十一世纪末,取得重大突破以后,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掌握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在不断的进取当中,Newspeak成为第二次文艺复兴洪流的主力。”
“现在,我们拥有梵高、毕加索、莎士比亚、阿西莫夫、鲍勃·迪伦……超过一千位艺术家的基因序列版权。Newspeak!”
男声在这里加重语气,“让伟大成为永恒,让永恒再进一步!”
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影像中止。
在大赛中获奖之后,我得以与Newspeak集团签订创作合约。
作为创作者,我负责记录“第二次文艺复兴”的一部分。
而在踏入这座大楼之前,我已经写好了它的开头:
“你是否曾因《红楼梦》缺失的后四十回扼腕?你是否也想将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完整听完?你是否好奇罗丹的《地狱之门》会是怎样的奇迹?”
“不够……这远远不够。再疯狂一点吧!想想关公与秦琼之战,李白与杜甫的重逢……”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这事儿,其实并不像阴谋论者想的那样肮脏。
除了从坟墓中掘尸之外,他们有更聪明的办法。
人的基因,就像一座不断更新的图书馆。
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先祖的基因,通过基因回溯技术,可以从每一个后代的身体中,提炼出先祖的基因序列。
放在过去,可能很难想象吧。
他们用快餐店的白羽鸡,克隆出了霸王龙。
而用技术复活曾照亮人类历史星空的那些人,让九百九十九个布朗,在同一个命题下相互竞争,让莎士比亚超越莎士比亚……
就是第二次文艺复兴。
……
666,撒旦的数字。
走入画室之前,我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
房间不算大,但层高极高,目测至少十米。
地面和墙壁,都涂着洁白的树脂。
一面大到像是某种宗教绘画的画架,矗立在房间中央,上面盖着一块灰色的幕布。
布朗回头看了一眼,将画笔搁在腰间的工具带中,从脚手架上爬下。
我看过布朗的自画像,也看过他的照片。
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布朗本人。
他的颧骨很高,两颊深陷,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有神。
他的眼神锋利尖锐,只是被他看了一眼,我便不再和他对视。
“你好。”
我走上前,伸出手,“我是第二次文艺复兴计划的撰稿人,我叫吴仕霖。”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这个一次性用品,有着和那位布朗一样的古怪心气。
他不打算和我握手。
我将出师不利的右手,在裤缝上搓了搓,把话题转向他背后的画架,“那是你的‘世界’?好大的画。”
“坐吗?”
他自顾自地在地板上坐下,这里似乎没有凳子,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坐下。
他眉头紧皱。
用力搓着虎口处的一处红色染渍,对我说:“六米高,十米长的画幅,我怕装不下一个世界。”
他究竟在画什么?
难不成,他真的要把地球装进画框?
我不禁对这个问题好奇起来。
我又看向他背后的幕布。
我进门的时候,他用夹子夹起一小块幕布,只在那一角上绘画。
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这副画吗?
“你听说过布朗吗?”666号回头问我。
这个荒谬的问题,放在此情此景下,竟显得合理起来。
他说:“我只知道他是个画家,却不了解他的生平,他们没有告诉过我。”
“他们没有告诉你布朗的事?”我问道。
“我从培养皿中出来之后,花了一年时间,学会了绘画的基础技巧,然后就被塞进了这个盒子里。”
看见我震惊的表情,他摇摇头,“那很简单,我就像一座火山,画技是火山底下的岩浆,我只是让它自然地流淌出来。”
这也不能怪Newspeak。
克隆人的寿命太短,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