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弘文九年的签录簿。”他转而又去取了一本差不多厚度的,簿子很有份量,让他吃了不少力气,解释道,“这是弘文八年的……蒋捕头,唉,你家祸事发于九年九月,若是在此之前,应该也不会早于一年的时间调查案子。”
这分析正中蒋慎言的心窝,她亦是如此判断的。回想祁时见与她所说,蒋察蒋元戎前来安陆府探亲也是这个时间里的事。
两人一人怀中抱着厚厚一本,快步回到外面长案上摊开,无言默契地分头查找起来。
架阁库中安静了好一阵子,除了翻动纸页的声响,什么都没有。蒋慎言与李才捷抱有各自不同的理由皆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约莫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李才捷那边先有了动静。
“找到了……”比起惊喜,老管勾对那纸页上出现的人名反倒感觉有些不真实。他好像能透过对方洒落的题名回想起从前的往事来,分明已认定是早早忘记的,却在那一瞬间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有什么似要冒出头来。
但他不是唯一有所触动的人。
蒋慎言也紧跟着小小惊呼一声。“我也找到了。”她修长手指下正点在一个名字上。两人将簿子一对,比较看,两个人名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那潇洒刚劲的笔划,蒋慎言再熟悉不过,确认是她父亲蒋岳的签字无误。
李才捷寻的是蒋岳于弘文八年十月翻阅青册的记录,而那青册的编号还正是蒋慎言曾经查找过的那本,上面记录了秦家的户帖。
蒋慎言寻到的这一条记录相较之下就耐人寻味得多——安陆府衙职官名录,上面记录的时间是在弘文九年七月,也就是她父母枉死前的两个月时间。这个节点就不得不引起她格外注意了,而且从签录簿上看,这是她父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条记录。
李才捷找到的记录侧面证明了蒋慎言的猜测——她父亲的确调查过秦家谋逆旧案。
而她指腹下的这一条,则是从未想过的全新线索。
“李叔,这职官名录是什么东西?”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来着,”老管勾的记忆被那笔迹所牵动,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往事,“这职官名录啊……诶,下官取来给贵人一看便知。”他突然觉得自己嘴拙,倒不如眼见为实更为直观。说罢,也不等蒋慎言回应,便匆匆折返回架阁库中,进了另一个角落,把东西提了来。
比起厚重的签录簿,那几本册卷就显得单薄许多了。“我朝自开朝以来,距今一百五十三年余两月,安陆府衙这名录也就记了三册,”李才捷将它们摞在一起,轻松放于桌上,“当时蒋捕头是把三册都借出来了的。下官依稀记得那时候他来去匆匆,平日都会闲聊两句的,可那回他格外严肃,闷着头不知翻找些什么,很快就看完又还了回来,转身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说。”许是少见蒋岳一语不发的模样,老管勾一想起来就觉印象深刻。
说着话,他将名录翻开来展现给蒋慎言看。“贵人瞧,府衙职官名录,顾名思义,就是记录开朝来历代安陆府衙中各等级官员的籍簿,包括他们是因何获任,几时上任、卸任,任职期间的调动升贬亦皆在其中,像府尊大人这等重要官员,还要记录家中丁口、仆役,以及出身籍贯。”
一座府衙看似人手动辄成百上千,但实际上正经吃皇粮公饭的在编官员并不多,粗略算来也不过十几二十人,且除了知府以外,大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品秩不入流的皆不会记录在内,故而三册已属不少了。
但问题是,爹爹找这个做甚?莫非他是怀疑了府衙中的某人?
蒋慎言心弦倏地一紧,李才捷不也有两个怀疑的对象吗?牛英范和柯玚。
但柯玚说过自己是八年五个月前上任的,也就是弘文九年的十月左右……蒋慎言把职官名录翻到最后几页,果然在上面寻到了柯玚的记录,上任时间正是蒋家案发一个月后的十月份,而籍贯亦如他告知蒋慎言的那般,写着“汴京”二字。至此,他是没有说谎的。那么就是说在她父亲蒋岳翻看这名录时,柯玚的名字并不在其中。
那么排除了柯玚,就只剩……
“蒋天师。”
两人正看得入神,突然门口响起声音来,吓了他们一跳。
“啊,在。”蒋慎言忙着回应,惊吓归惊吓,她还是反应敏捷地将刚刚与李才捷翻看的簿子赶紧合了起来。
转头去看,呼唤她的人这方才迈进门槛来,原来是人未到声先至,幸好,幸好。
相嘉荣又唤了一声,毫无察觉地进了屋来,坦然道:“蒋天师,府尊大人有请。”
“牛英……牛大人找我?何事?”女郎正想着那人呢,突然听得对方点名,不禁有些心虚。
相嘉荣似乎并不在意此事,摆摆手道:“恕在下不能解惑,他只让我传话,并没说明缘由,你且去看看便知。”男人话中好像还有些许的不耐烦,声音都没落到地上,便径自走回自己离开前的老位置坐下,又翻起青册研究起来,连手旁多了一些签录簿与职官名录都无甚在意,甚至可能都没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蒋慎言终于明白李才捷为何言之凿凿确定此人毫无嫌疑了。从这一番表现来看,他眼中好像真的就只有研究税赋一事而已,其它一概与他无关。那专注力非同小可。
女郎与老管勾交换了眼神。后者轻咳一声,笑着转移话题问道:“为兄让你去通禀一声,你怎的这般时候才回来?”而蒋慎言就趁着这档口悄悄把桌案上的东西移到相嘉荣更加不会注意到的远处去。两人配合得当。
本就是随口问了一句,哪知这话好像给这落榜举人的不耐烦劈开了一条口子,忽然就流淌出许多抱怨来。
“都在见日堂耽搁了。说来也怪,那牛英范不知是发了什么癫,突然拉着我唠起家常来了。”相嘉荣一搁笔,眉头紧蹙,毫不掩饰的烦恼连尊称都省去了。看来不光是牛英范不喜他,他亦看对方不顺眼很久了,在府衙待得时间越久,越难遮掩那份鄙夷。
“还从未见他那般假装亲昵过,”男人似是打了个冷战一样,厌嫌非常,“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全没半点用处。有那时间倒不如听听我的改制之谏不更好吗?”
“竟还有此事?”李才捷从旁应和着,背后却在给蒋慎言匆匆打手势,让她先走。看来他已有预感,相嘉荣这份积蓄已久的抱怨会持续上好一阵子了。
蒋慎言趁着这个空档赶紧溜出了架阁库。在温水煮青蛙的暑气中,她站在甬道上反复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迈开脚步,朝着府衙的见日堂走去。
她决定借此良机好好会一会那个牛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