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晦暗而灰白的墙上是一道又一道暗淡的红漆,门的两侧画上已经看不清什么门神,只看得清两双瞳孔极小,眼白极多的眼睛,显出一幅吊诡的刻薄样。
素青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中,就像是一个噩梦,但这里竟出奇地没有任何一个人,
像是站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交界处,少年感到有些眼睛发涩,头晕目眩。
但好在身边有刻晴,这是他认识的。
周围还有迷乱刺眼的配色,像是刚接触橡皮泥的幼儿园小朋友,用刚喝完粥后粘粘的小手,因为好奇把所有彩色橡皮泥和在一起,
那些古怪的色调不断混合交织,形成那令人眩晕作呕的丝丝缕缕的,漆黑的色彩杂交耦合之物……
让人仿佛身处于一个过渡的空间,被迫接受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彷徨状态。
有些褪色的木版画门神定定地看着素青和刻晴,似乎尽力给予着为数不多的庇佑。
然而,画中神不过是梦中身,梦中身又怎护得了现世人?
整个村落透出混乱、迷茫、疏远、怀旧、孤寂的感觉,
像是你回到了你熟悉的地方,但这里早就不属于你,温馨梦幻中透着怪异空灵。
这里并没有面目狰狞的恶鬼,或是满脸怨念的厉鬼,但就是让人心里毛毛的。
“饭熟嘞,快来啦!”
孩子们端着海碗举过头顶,老黄舀了一大勺饭,满满地在海碗里堆起来一个个饭尖。
“趁热乎吃,凉了就不香了,你们挑食可不成啊!”
孩子们欢天喜地把饭端走,和家人一起分享
这诡异的村子,反倒比天天包饺砸的俗套摆烂公式化流水线小品有年味。
“吃了老黄喷香饭,无灾无病到明年。”
老黄特意把饭碗盛满,还铲下来一些米纸、锅巴,却突然担心来客可能吃不惯,于是又嘱托道:
“您二位先尝尝合不合口,好吃就放开了吃。跟在自己家一样,能吃的话就多吃点,不过呢,在我这挑食和浪费可不成。”
李素青和刻晴谢过黄厨师,端着饭碗找了个台阶坐下。
手中的饭菜很朴实,就像是回到你的奶奶家后,她总觉得你吃不饱,然后刻意多添了些饭一样。
只是些家常菜,用料也很朴素,不是多么昂贵的美食,但最后你总是一口口地吃到撑。
“嘣”
刚才追逐大鹅的男孩小韩一个不小心,手中的碗掉落在地。
韩劳面色讪讪,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所有村民神色停滞,没有说什么话,而是一同冷漠的盯着小男孩。
季村长一言不发,拾起来没沾到地的米粒放回海碗,用用干裂的手掌把地上剩下的米捡起来,小心翼翼吹了吹灰,觉得干净以后就放进嘴中吃下去,没有放过一粒。
村民收回视线,继续热闹的享用饭食。
感觉到少年少女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老者乐呵呵地拍了拍胸口,说:
“莫事莫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畏畏缩缩的老韩和狼吞虎咽的小韩吃完饭,老者怕小孩吃不饱,就又拨了些饭给他们。
白袍少年和紫发少女看着这一幕幕,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里,却讲不出来。
饥、荒、馑、灾、殍……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刻晴心中渐渐明悟。
不得不说,老黄的手艺很好,他做的饭就是喷香,食材倒不复杂,但就是量大管饱,能让大家都不挨饿。
忙活完杂事的老黄看着大口吃饭的两人,感觉来客好像很喜爱自己的手艺,于是便主动坐下来搭话道:
“以前的时候,庄稼汉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什么油水充足的饭。”
“那个时候我和你们差不多大,就已经是干活的好手了,呵呵,逢年过节就盼着那碗香喷喷的猪油拌饭。”
老黄拍手,抚怀大笑,咬了一口死面饼子,一种很抗饿的食物,说,
“所以季伯伯他们都拿我开玩笑,说我什么都好,就是被猪油蒙了心。”
老黄小心地把掌心的面渣吸进口中,看着两人把碗中最后一粒米咽下,就十分满足地乐呵呵接着话题道:
“哎呀呀,你们二位能成大事,不浪费粮食。看你们的样子,应该都是读书人吧!”
“我想想啊,你们这就是一粥一饭思来之不易,就是粗粝能甘,纷华不染!”
“甭看我是个伙夫,可我也是有学问的伙夫”
“大家都笑话我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我偏不信,干完农活就下山,跑出去在学堂外偷听了好几年读书”
“直到有一天,那个教书的白胡子老头把自己的书送给我,说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听讲,但现在啊,他教不动了,学堂要搬走了,他就把自己批注了一辈子的书送给我,既然愿意学习,就多看看这些书。”
“我是个粗人啊,实在听不大懂那些学生成天摇头晃脑,念的什么仁啊礼啊的东西,我就知道眼前这个老头肯定是个好人!”
“然后呢,我就从家里拿了几条腊肉干,送给他,就当是书费了罢。我后来也没在见过他。兴许是继续跑到哪个偏远山区教书了吧。”
“从那时候起,我就天天念叨那本书的内容,想当个和那老头一样的人。他给人们的脑子喂饱,但我发现还是学问浅,自己做不到。”
“您说怎么着,嘿,我还真成了伙夫,给大家伙身体喂饱。那老先生没教会我什么“之乎者也”的东西,但我就觉着学到了有用的东西。”
老黄绘声绘色,滔滔不绝讲着。
人们的视线总集中在聚光灯下,但每个平凡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李素青和刻晴并不厌烦这样的倾听,或许那轻策竹简所制的史书,不会铭记详细这样的微小而平凡的故事,但此刻,他们的内心由衷地为那些平凡的事情而震动。
老黄或许不知道什么东西叫“束修之礼”,或者说,最早的“束修”也许同样是在类似的情况下被当做酬谢的呢?
“我可能……有些不想看结果了。”
刻晴在观察后,心中已经明晓此地的来龙去脉,于是她停顿一下,对旁边的的少年说道。
“现在我们也是局中人。”
少年叹一口气,没有过多地讲话。
……………………
时值正午,轻策庄中依旧雾蒙蒙一片,
若心婆婆按照素青的建议,已经提前把粮食、村人,转移到靠近水车的中心地带,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下山处迷雾的蔓延侵吞,过早危害村人。
婆婆望着上山的路,却迟迟等不到人。
“已经这么久了,希望没出什么事……”
佝偻着背的她好像又苍老几分。
……………………
摆完宴席,村中依旧喜庆得很。
黄梁村同样有祭拜灶神和岩王帝君的习俗,村民虔诚地吃完饭,也虔诚地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古老的传说里,神用泥巴创造人;而在眼前大现实,人用泥巴塑造了神。
只不过这位炉灶之魔神的塑像,稍稍有点抽象,从小胖熊变成了泥胚小浣熊。
泥土塑像,为何拥有让人们叩拜的魔力呢?我们或许可以用哲学家费尔巴哈的话来解释:
“自然神不是别的,就是自然本身;”
“人神不是别的,就是人本身。”
“并非是神按照他的形象创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神。”
人们拜神,拜的是自己的安心立命,拜的是自己心尖的一缕善念。
但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菩萨如此,信徒如何?这样做终究只是自我慰藉,而难以改变现状。
当然并无诋毁信仰之意,对于一心向善的信徒,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践行微小的善意,这的确是取到了真经的。
几个年轻人还念叨着什么“恶螭抢粮”,什么“有怪莫怪”之类的话语。
很多人一股脑儿的嗡鸣,不管虔诚与否,确是有些骇人的。
蓦地,刻晴与李素青突然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村民们变得越来越瘦削,好像被什么吸干了血肉一样,但口中念经声嗡嗡作响,不曾停歇,哪怕口齿不清亦是如此。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念经声沙哑又低沉,人们瞪大眼睛,白眼球中尽是些红血丝。嘴长的很大,已经脱臼却还在一开一闭之间扩张。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幻不曾休止,只是愈演愈烈,就像疯狂又神圣的梦幻戏剧步入高潮。
村民们不断向前跪拜,两人极速向村口退去,直到被逼入村口的大槐树下。
就在此时,转折突然到来,让一切闹剧戛然而止。
“咚、咚咚”清灵的拐杖声响起。
“唉,老头子腿脚不便,两位贵客还请到屋中一叙。”
只闻其声,却不见老村长其人。
待进入村长屋子,老者问道:
“二位休息得如何?”
“可是有很多的疑惑,想得到答案?”
“那么,季爷爷,我们吃的究竟是什么?”李素青首先发难道。
“呵呵呵,桦树皮味甜,柳树皮解毒。荒年么,能填饱肚子就好,也没那么多讲究。”
“用火烤干水分,再研磨成粉,和上些水,就足够我们这些灾民逃荒的时候吃一阵了。”
“你们二位是贵客,老黄用的只是些树皮粉草根什么的,吃了可以饱腹也不会有大碍,我们其他人吃的都是观音土,虽然暂时不会饿肚子了,但没什么营养,到头来还是会死。”
季爷爷神色凄然,似乎是想到什么之后颤抖着说:
“我记得很清楚啊,观音土吸水,小韩那孩子当年就是用观音土填饱肚子以后,口特别渴,就一口接着一口喝水……”
老者用双手揉按太阳穴,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像是要把仇寇生吞活剥一样道:
“都是未央洞那头恶螭!当年村民们见它可怜,就拿了些大豆喂它。那恶螭倒是因此活了下来,可我们遭了灾。”
“结果第二年我们再种豆子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发觉奇怪,为什么那么多种子一个也没发芽?”
“然后我们就扒开田一看,哪里有什么豆子?!那是大鲵的卵!”
“一群群黑黢黢的大鲵到处乱爬,把其他粮食也啃光了,地里也没有水了!”
老村长愤恨地叹道:
“螭兽,从一开始就不曾安好心,我们真是农夫救毒蛇,引了野心狼入室。”
“那群大鲵,都是听从于恶螭,为虎作伥的爪牙。”
“然后,那群大鲵就跑回了未央洞,把粮食都献到恶螭的嘴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