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疯了,吓疯了,怕疯了。
那是一只滑稽忸怩的,缩成一团的恶兽,獠牙像折断的龅牙,鳞爪像泡椒的鸡爪,
卑躬屈膝,又是叩首,又是作揖,原先那副阴沉怨毒的压迫感烟消云散,留下的是一个讨好献宝似的滑稽小丑。
原先的噬人恶兽抱头鼠窜,继续逃避,这个义父大人,怎么不等螭说完话啊!
和摩拉克斯当年一样没有耐心,都不听螭狡辩!
真是可恶……不,可爱而有个性。
“那不是您喜欢扮猪吃老虎的缘故么…”
“您装的那么温良,那么柔弱,不欺负您,那还…”
牠对眼前的存在又畏又恨,又想在奉迎谄媚中博得青睐,又畏惧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平白惹得厌恶。
“好人,就活该被枪指着?”
少年如是质问,他始终拿着长剑,瞄准恶螭的咕噜噜转动的眼珠,这时,背后的刻晴悠悠转醒。
神之眼所能调动的元素力,顺利地流向四肢百骸,配合李素青『记忆永驻』的诅咒,稳定地维系住『真实幻境』。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李素青与螭兽怨念的战斗,正是介于这片虚实真假交错的空间中。
这是一场『骗局』,骗过螭兽,便足以让牠如同“被冰片割腕骇死的囚犯一样”堕入灭亡;骗过自己,甚至足以骗出个斩首不死的鸳鸯法。
“啊诶!别别别…您大人宽宏大量,这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吗?”
“我求您了喂,把剑放下吧,咱也没必要刀兵相向吧,我这不也是被猪油蒙了心…”
不等着螭兽第二次狡辩,少年将长剑落下,深紫雷霆裹挟耀眼翠光,噗嗤一声,匣里龙吟狠狠从恶螭的一只眼刺入脑壳内。
草雷相遇,嫩草勃发的生机陡然引出一阵“原激化”状态,匣里龙吟上一阵阵的元素波动又不断引发“超激化”与“蔓激化”,是为追加累积伤害。
螭兽一阵长嘶,再不敢耍什么心思,似乎又回忆起千载以来动弹不得的梦魇,于是颤抖着窝在原地,不知道嘟嘟囔囔什么。
少年想起黄梁村的见闻,还有飘散在梦中,但现实里已经因饥饿去世的人们,他显得更加暴怒,吼道:
“就凭你也配,说猪油蒙了心?”
“这个词,从你嘴里吐出,我只觉得腌臜无比,令人作呕!”
李素青忘不掉自己看过、听过的一切事物,他从来记得,那个擅长吟打油诗的厨师老黄,
他记得老黄开过的“猪油拌饭”玩笑,也因此留有那些故事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老黄的全名叫什么?亦或者,难道他不该有一个活生生的名姓,只该是一场故事里萍水相逢的过客吗?
难道说,一个渺小的名字,只能沦为英雄与佳人的背景板,只能是鲜花下用作陪衬的绿叶么?
不该是如此的,像我一样“记忆永驻”的人不会忘掉他,这是故事存在过的痕迹。
中年的杰克孜孜不倦地复述着大冒险家斯坦利的故事,蒙德的风色诗人始终记得那个少年革命者,黄梁村的槐树精也用季村长的面容善待过路的逃荒人……
李素青听清了离开黄梁村时,老黄吟时诵词时的落款留名,于是,少年在心中轻叹一声:
“看来,我会把你记住。”
那个厨师叫黄梁,黄河咆哮奔涌的黄,梁柱顶天立地的梁。
…………………………
看见不服不忿,还在嘟嘟囔囔自我辩解的螭兽,如此还想得到谅解?
少年重重地压折手指,僵硬的指关节发出“嘎嘣”的脆响,他皱眉讥讽道:
“现在后悔,早干什么去了?”
“如果后悔有用的话,帝君是干什么的?律法是干什么的?”
“刻晴能刺瞎你一直眼,我就能把你另一只眼刺瞎。你怎么对带她,你怎么对待那些村民,我如今自然就怎么对待你!”
螭兽眼中的狠辣之色渐渐蛰伏,牠决意用暗戳戳的讥讽,模仿“讽谏”来求得生存之机,于是,牠憋出个难看的笑脸道:
“爷…我说我的大人啊,您这都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了,您说,您这么做是何苦呢?你为了一群刚认识不久的人值得么?”
“我可是寿命成千上万载的螭,龙之九子的螭!如今我是真心实意,改过是非,洗心革面,打算臣服于您了,”
“您这次,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高抬贵手,放我条生路吗?”
不就是匍匐跪拜么,牠已经深深明白,深深反思了自己实力弱小的错误,
哪怕是曾经对“丛林法则”深信不疑的牠,现在也竟凭空生出一丝企望,既然倚仗阴损的诡计活不下去,不妨展示自己本身的价值,被收下当狗呢?
牠竟然突兀地习得了阿螭精神胜利法,结合两千年镇压无声的痛苦,牠终于意识到,这分明是儿子在求老子办事,当狗明明是一件相当光荣的事情。
于是,螭兽大气不敢喘,继续道:
“我听说,你们人族先王狩猎,都要只围三面,给猎物一条生机,来彰显自己的圣明道德。”
“现在摆在您面前,就是一个词、一句话的事儿,您只要同意了往事都能不再追究,您这座下,就立马能多出来一只忠诚无比的宠物。”
呵,陈述利弊,再占据所谓的道德,就算惹得厌恶,可按照那位“尊主”爱讲道理的性格,他也会被噎得讲不出道理吧。
讲不出道理,他就没有继续进攻的动机,丧失了动机,自己最多也就挨一顿出气筒式毒打,这样的『献祭』足够划算了。
除非……牠能把自己的每一句诡辩驳回。
“这笔账多划算是吧?您又何苦放不下那些糟七糟八的事为难你自己呢?”
“我是真的已经诚恳地,反思自己错误的所作所为,您怎么还不愿意原谅放过,已经半残的我呢?”
古螭已经被多次经历斩杀的记忆彻底压抑了思考,牠所能想到的只有匍匐求饶。
少年再也不想多听废话,这条油嘴滑舌的老长虫连做成蛇羹都嫌腥,想到牠从阴毒可恨又到现在故意卖弄、做出洋相可笑的转变,冷笑着反驳牠的观点:
“你最大的缺点,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缺点,”
“你最大的罪恶,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作恶,”
用着诡辩,用着自我欺骗,骗到的只会是自己,却不会蒙蔽事实。
恶螭的屈服只是假象,况且自己只是用虚张声势的『真实幻境』唬住了牠,李素青对此心知肚明。
若是当真动手,素青知道自己必然陷入两败俱伤的境地,然而,伤敌一千,自损百百,自留二百也算是值了。
少年继续批判道:
“你从来都没有后悔,恩将仇报屠戮人类,你后悔的,只是恩将仇报的你受到我的惩处。”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物质的力量,还要用物质来摧毁!”
李素青与恶螭怨念在幻境中搏斗,就是一场心理上的拉锯战,谁先露怯,谁就错失了战场的主动权,
或许是不吐不快的缘故,少年下定决心,就算是拼上一切,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惩处恶兽,于是说道:
“我没有能力代替被你残害的人民原谅你,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送你去见那些惨遭你伤害的人民!”
如果说匣里龙吟在刻晴手中,那便是剑鸣清越,轻快敏捷,
少女兜转之间,一抬剑便能碎了十里之外的一片竹叶,好似万军之中,直取贼首头颅的轻迅刺客,
那么此刻在李素青手中嗡鸣作响的同一把长剑,则是剑鸣铿锵,浑厚沉重,
运剑无锋,大巧不工,一身转战三万里,一剑可当百万师。
承载着两种风格的长剑嘶鸣不已,在这一刻剑势被推演到极致,裹挟风火雷电之势,把长剑向前递出,
苍青木气,雷光煊赫,
一面如荆轲之刺嬴政也,彗星袭月;
一面如赴难之赳赳老秦,挟山超海。
您发射的地对空导弹:匣里龙吟型,已成功命中恶螭怨念的七寸!
狼狈不堪的半残大螭竭力嘶吼,神色疯狂,牠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于是一改先前软弱的癞皮狗态度,牠暴跳如雷道: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只是个凡人,还想要杀死已经接近魔神境界的我!”
“我敬畏你化身那位尊主的能力,但如果我拼死反抗!你难道不怕整个轻策之地为你我陪葬吗?”
“呵,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我自然不会蠢到相信螭兽的眼泪。”
“补刀,是防止胜利果实被褫夺的必要条件啊!”
少年明白除恶务尽,落水狗要痛打的道理,因为妥协,只会为变本加厉的报复埋下后患。
“你当真觉得,你那虚假的演技,能让我安心收你做下属?”
“螭者,龙之九子也,无角,勇猛。其腹大,善纳水,可矣饮海吞湖。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呵,勇于私斗,善纳的是糟粕,吞吐的是懦弱。”
素青想起旧时的自己得到的评价,于是借用它来讥讽螭兽道:
“这句话赠给你吧,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汝纵无洛阳二顷田,亦不可佩六国相印耶!”
濒临崩殒的恶螭好像抓住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牠的目的从来不是反抗,因为牠已经没这个胆子了,现在,牠只求苟活。
即便生机已经渐渐从牠的身躯中消散,却依旧继续蛊惑:
“这么说,大人到现在依旧没有下死手,只是敲打敲打我罢了。”
“您果然还是收服我的打算的。小的,小的,一定唯老大鞍前马后……”
…………………………
李素青带着古怪的笑意,像极了将要手刃恶人的刽子手,也决意复刻那一幕鸳鸯法经典,他开口说:
“你的诚意感动了我,希望你是条乖狗。只要你听我的话,按照我说的法子做,就一定能活命。”
大螭哭着说:
“汪!汪汪!我生机都开始涣散,怎么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