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趣的世界。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
从前的时候,少年喜欢在夏天里吃冰,他觉得这是能让自己凉下来的妙法。
奇怪的是,越吃冰,寒冰入喉,融化之后,却往往有阵阵灼烧感,反而显得火热。
更奇怪的是,对于他高烧时经历过的“物理降温”,却是把浸了热水的毛巾敷在额头,待水分挥发,带走热量,这样一来自然会觉得有些凉快。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矛盾,又是对立,又是统一,想要『凉』反而感到『热』,使用『热』却反而促成『凉』。
因为那天下的事,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想这样,偏一下子办不到,等转一圈回来,事情恰又办成了。
于是,愈是饮冰者,热血愈难凉。
第一次整理遗物给少年的感触颇多,就像是踹翻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一样,男子与妇人纷纷为古久先生打抱不平。
于是,他们祭出诸如“见人下菜碟”,“男尊女卑”,“干这行的就是不努力学习”之类的武器法宝,去压迫并不老老实实工作的少年。
韩佑始终保持沉默,然后将整理好的收纳箱递给妇人。
妇人迫不及待打开箱箧,翻找挑拣,最终里面只剩下几张皱巴巴的少女笔迹,连一件布匹都没留下。
看了看少女的那些字迹,她嗤笑一声,随后就把碎纸片随手一抛。
少年将那些纸片小心收好,揣进衣兜,就像是放在了心上,不愿失去。
“她不识字的,看不懂。”
韩佑终于开口。
“但我看得懂。”
少年回答。
二人拂去身上的尘土,李素青很喜欢胡堂主赠予他的礼服,庄重得体的同时也很舒适,他觉得那是一片心意,是堂主对往生堂的期待。
可是现在礼服被弄脏了。
那妇人见钟离气度不凡,于是追问他知不知道少女租的房子值多少摩拉。
钟离闭目养神没有理会,走在二人身后一同离开。
………………
三人在外面找了个小馆子坐下,准备在下午吃些午饭。
韩佑点了份水煮黑背鲈,李素青点了份凉拌薄荷,而钟离点了清茶,自带了一些腌笃鲜。
席间,老韩吃着黑背鲈,辣的浑身冒汗,双眼湿润,随即开口:
“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见的多了去了,你第一次来,以后就会习惯了!”
“吃菜吃菜!别那么闷闷不乐,想开点,该吃吃,该喝喝,别苦了自己,”
“别像……呃,就像我当初,害,也是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一声吼……”
老韩啊,你这黑背鲈汤度数多少?这又不是白酒,怎么像喝高了一样呢。
钟离放下自己的清茶,问道:
“你是否觉得,一个花季少女的人生,就这样以牛奶与草莓、摩拉与纸条而结束,显得过于荒诞了?”
“是啊……”
少年看向自己灰蒙蒙的礼服,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钟离继续开口:
“岩之神的国度历史悠久,但也因此充满历史遗留问题。”
“我看到你近来学习葬礼典籍的笔记,往往对着一些不合理,而早就废止的陋习,批注了这样一段话:”
“去他甚鸟人殉之古制,去他甚鸟冥婚之传统,看了便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
“吃人!”
辣的泪流满面的老韩停下絮絮叨叨,静听二人对话,
“那么,在补完计划中,你打算如何处理这部分糟粕习俗?”
“肯定是完整的保留在演讲内容中。”
“哦?”
“因为这根本就是有形的压迫,权贵为彰显自己的地位尊贵,甚至给它披‘自愿’的外衣进行美化,实则是对下层的无情剥削。”
“呵,压榨自己女儿的价值,去用沾满鲜血的摩拉供养儿子,何尝不是一种吃人的人殉?”
“更进一步地说,人吃人的事情,难道不是由来已久么?”
老韩跟着钟离一起颔首,道:
“可惜,愈多的人开始主动服膺在他们自认为的传统之下,于是…成为了压迫的帮凶与被压迫的对象,却不自知。”
钟离先生接着说:
“岩之神已经在璃月当了六千余年的帝君,神终究不是人,祂见惯了恶,也见惯了善,已经磨损十分严重的祂,当然也无力插手这种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摩拉克斯祂,真的什么都懂吗?”
钟离略带嘲讽说道。
老韩骇得不小心吸入一粒花椒,虽然钟离客卿言语切中肯綮,但没想到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竟然吐出如此叛逆的话语!
结果,他又听到少年的话语:
“我想引用友人的一句话,帝君已经守护了璃月千年,但下一个千年,十个千年,一百个千年,也会是如此吗?”
“处在帝君的庇护下,人们渐渐地依赖于僵化懒惰的跟随,这种名为礼的东西,虽然很稳定,但它的存在则会逐渐扑杀很多新生的事物。”
“假如不是帝君开口,往生堂的火葬制度真的会进展顺利吗?”
“我常听荀况老师说,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璃月有句古话,叫做望子成龙。”
“帝君怎么可能希望看到,像是带孩子一样,领导了千年的璃月人,最终变得故步自封,闭目锁耳。
“怎么愿意看到,他们不愿接受科学的新事物,放弃明亮的灯火,称其为晦气的妖术,转而翻找旧日遗弃的灰烬,渴求连前人都厌恶无比的糟粕呢?”
老韩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心想这俩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猛啊!?!
不是,他是不是该赶紧破门逃跑啊!这可比遗物整理刺激多了!
钟离先生笑得很开心,他和少年好像都解开心结一样,随后说道:
“很好,为了表扬你的思考,今天就多给你加一份作业,就我们的谈话内容,写一篇文章吧!”
敢于质疑帝君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从来都不怕质疑,倘若是更优秀的方案,他定然会直接采取行动。
质疑,然后在社会实践中检验吧!
钟离感觉自己有点老了,打算饭后散步,顺便到码头看看,这些璃月的年轻人们究竟在做什么?
少年愁眉苦脸,又双叒叕要加作业,他显得十分不甘,但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
老韩囫囵吃完水煮黑背鲈,心下想到,看似惩罚,实则是一种保护吗?
为什么他刚刚突然有种感觉,这个小仪倌好像真的在给岩王爷上言进谏?
不管了,自己还有工作呢……
…………………………
“这是一份值得尊敬的职业。”
“遗物整理师比一般的清洁人员更加辛苦,因为接近死亡,他们也承受着更大的心理压力,但他们竭尽全力为逝者保留着最后的尊严……”
入夜,少年完成了钟离老班布置的随机作业,然后开始跟少女通讯聊天,交流一天的见闻。
“我虽然知道璃月的打工人很不容易,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刻晴,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会有一天讲出,让璃月的打工青年,出租自己闲置的房屋,闲暇时用自己的船只载客来提高收入,这样的话吗?”
“……,讲出这种话的人在哪里,是挑衅还是愚蠢?素青,告诉我他在哪,咱们一起抽他丫的嘴巴!”
结束云游,开始打工的少女刻晴看到这样的话,突然出离地愤怒。
她甚至决定跟李素青找到这个夸夸其谈的家伙,让它瞧瞧颜色,好好给它点教训。
“对了,我找了一份在层岩巨渊拉车的工作!”
随后少女上传了一张,灰头土脸的自己伸手点赞的照片。
“嘿嘿,好看不!”
“好啊!很好啊!”
“一天忙下来也挺充实的,现在我才明白你说的劳动创造人本身。”
“你知道吗,我今晚和那些工人朋友也聊了很久,他们中有很多诗人,《炸裂志》给我很深的印象。”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你看,就是这样雄浑有力的诗句,可背后却又着那样令人感叹的故事……”
“…………”(省略刻晴的赏析,字太多,我真码了,就不放出来了)
“就这样,他写下如‘炸裂后的一地霜白’这样的句子。”
“你知道吗?素青,我很喜欢和你聊天的感受,你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倾听者,”
“大概,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和我一起仔细思索那些荒诞又瑰奇的绮丽迷思……”
“哈哈,你不也跟我一起开脑洞胡思乱想?”
“刻晴,你分享的确实是很优美的诗歌呢,既然你对工人诗感兴趣,有机会的话,我想介绍一位叫许立志的诗人给你。”
“……”
“对了,今天我还引用了你一句话…”
刻晴又打了个喷嚏,好气又好笑地立刻回复道:
“什么?!原来是你!怪不得下午拉车我一直打喷嚏。”
“注意保暖,出汗了别着凉。”
“没事,我身体好,只是开个玩笑。”
“那么,你愿意听一个不怎么令人开心的,打工人的故事吗?”
烛光下,大茶杯的主人今天格外沉默,好像是目睹李素青在信件中所写的姐弟悲剧,而后陷入沉思。
茶喝完了,她也没有要求再添。
果然,钟离的身外化身看到有人这样玷污摩拉,玷污他以血肉和契约铸就的货币,所以生气了吗?
李素青担心茶有问题,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喝。
今天泡的是菊花茶吗?有些苦涩,但清热败火,正合此夜。
“我给您表演个戏法如何?”
李素青对着茶杯说,
“这,叫做茶水变墨水哦。”
李素青用木棒蘸取食醋泡过的铁锈,然后泡了些绿茶,深入其中搅拌,
伴随着清澈的茶汤转为墨色,虚空中连续响起之前的那种佩环叮咚声,如同看不见的存在正在拍手赞叹。
“您也别那么不开心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桂花糕我也时常买,花茶你也尽管喝,如果你觉得有意思,明天再给您表演墨水变茶水…”
“叮咚!”茶杯主人表示期待。
少年感觉得到,和这个看不见的存在倾吐心声时会有莫名的安心感,难道自己被胡堂主大咪二咪综合征侵蚀得太深了吗?
是夜,星斗温和的流转,夏夜的往生堂依旧寂静,好像在安慰素青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