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个,这是刚才那位朋友给您带的桂花糕。”
李素青续上凉茶,继续与茶杯主人聊天,钟离先生不愧很有品味,天冷留温茶,天热留凉茶,还会依据节气安排饮食。
请假条不见了,还真的被收下了吗。
李素青是守约的人,所以他拿出几天前保留的墨水,然后滴入一些从马齿苋中提取的草酸,用筷子搅拌,
只见伴随着墨水渐渐澄清,虚空中响起空灵的玉佩相撞声,像是一个人正在开心鼓掌,
“您是在问原理吗?”
李素青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茶叶富含鞣酸,遇亚铁离子生成单宁酸亚铁,其性质不稳定易氧化。而草酸具有还原性,当然就能复原啦…”
虚空中再次响起一连串叮咚声,好像鼓励他讲的很好,请再接着讲下去。
“可是,真的算复原吗…这样的茶已经不能喝了…甚至长久放置,还是会变回墨水。”
“不知道为什么,有您在身边,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感,甚至再不曾被名为『有何所思』的古老者影响过……”
虚空中渐渐归于寂静,李素青睡觉时还会有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只是,那个时常浮现的温和的身影,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
以至马上就能看见真容。
………………
又一日,钟离带领少年,准备去接触往生堂的下一个职业。
林悟是就职于往生堂的入殓师,
说来也怪,他本来是一名仕途不顺的音乐家,但也是被上一任入殓师骗来的……
于是,看着被莫名其妙薅来的小师弟,林悟想起来曾经的自己,那是第一次跟随老师傅工作的时候。
为了考验自己,老师傅他甚至没让自己带上口罩……
嗯,已经比自己强了,至少目前还算镇定,林悟同情而感慨地想到。
“钟离客卿,你的意思是,想让他跟着我经历一次纳棺入殓的过程?”
林悟其实还算是个壮年人,显得十分自来熟,但始终不会主动与他人肢体接触,亦或者握手递名片,于是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少年身边。
自码头回来,便愈发沉默的钟离颔首,回答道:
“尽管让他去做吧,无须顾虑什么,我会在远些的地方看着。”
林悟长出了一口气,一边走一边询问旁边的少年:
“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少年老实回答:
“这要看你问的是狭义的还是广义的。”
林悟摆了摆手继续道:
“我的意思是…嗯,你别那么紧张,我不是钟离客卿,你也不必战战兢兢,只要随便说说就好了。”
少年沉思,随便说说是吗?
“鬼者,归也。”
“人们自上古时期,便期盼着名为鬼的亲人灵魂可以归来,事实上,很多文化都有着认为逝者存在灵魂,甚至都有各自的评价体系,来判定这是个好鬼还是坏鬼。”
“我愿意相信的灵魂概念,来自于人类文明的道德与灵性的积累,当然,我们会说他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就是源于此。”
“坦白而言,那些志怪小说中的唯心存在,我不认为那真的存在,更倾向于认为那是人类想象力的缩影。”
林悟点点头,本想摸头称赞的他最终停下自己的手,毕竟自己的职业有些忌讳。
他也很赞同这个观念,只是很多事情见得久了,谁又能分清什么真共假呢?
“入殓,就是一个重现逝者往日灵魂的工作。”
“过去的时候,大多由逝者亲属来完成,不过现在,为了让逝者走的更加体面,我们这个行业也就应运而生。”
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林悟有些苦涩的笑了笑,说道:
“不过,不谈那些理想,就现实而言,从我跟师学习,到现在能独当一面,你知道要学什么嘛?”
“包含殡仪服务、殡葬设备、防腐整容、陵园等方面,熟读《殡葬文化学》《殡仪服务学》《殡葬伦理学》《现代殡葬礼仪实务》等等。”
林悟像是倒苦水一样干涩地讲述着,
“这还不算完,你再听听我们的阴间课程:”
“周一殡葬、收尸、插花;周二烧骨、挽联、风水……”
“怎么样,是不是突然感觉很现实,那些文艺作品中的滤镜转瞬即逝了吧。”
林悟捉急地挠头,似乎因为回想起这些学院派的东西而痛苦不已。
“所以说,大家其实都很照顾你,让你主攻的也只是葬仪文化方面的研究,好在你和我不是同一职业。”
“至于堂主她么,这些自然都是熟练掌握的……其实很小的时候,她就亲自操办过葬礼……”
“呵,聊这么多也是为了分散你的紧张,顺便给你们的计划提供点素材,怎么样,老哥我的第一手资料够劲爆吧!”
兄啊,你这素材,确定不是劝退用的吗?
不过确实蛮真实的,纵使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哪行又真的容易呢?
林悟工作和平时完全是两种样子,工作有多肃穆,平时就有多跳脱。
来到逝者附近,林悟的表情变得肃穆,脚步沉稳如钢钉,身体直挺有威仪。
他,或许是一个已经想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的人。
不过,身为一个入殓师,他的信条则是工作与生活要分得开,日常他可以是一个话唠的大哥,而工作起来,就必须带着诚心诚意的庄重。
逝者的家属泣不成声,哪怕长居往生堂,少年都不免被这样的气氛感染。
逝者是一名普通的男子。
是的,普通,平庸,也碌碌无为。
林悟听着亲属们的哭诉,渐渐明晰这位往生者的性格与生平。
当一个无比普通的人,降生在这世界上,将会面临什么呢?
他的父母,渴望他成绩斐然;他的老师,期待他更好的表现;他自己,也曾有过建功立业,为众人争光,造福人类的梦想。
可,世界教会了他怎样做一个优秀的人,却不曾教给他如何接受自己的平凡。
他有自己的普通爱好,也有绝不突出但也绝不落后的普通成绩,将来也会像一枚螺丝钉,成为社会中普通但必须的一部分…
历史,从来记不住来也如风,去也匆匆的大多数平凡姓名……
甚至成为竹简史书中的数字,也只不过是被抹去的那一点零头……
林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回想起来,这样的人,却好像比比皆是,他们从你我的身边路过,而你我却甚至想不起来曾经邂逅他们……
正是这样的普通,寻常到百无聊赖,寻常到无人将会再记得,寻常到如同哑炮的烟火熄灭的一生不曾被提起……
我不曾知晓你因何而逝,零落的只有空寂迷蒙的大片留白……
高大的林悟十分感慨,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平凡,就像蓄力的拳手狠狠攻击,却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之上,那是一种任你千般万般感慨,也无法说出的话语。
是的,太平凡了,寡淡的素味,平静而空洞的无奈……
你是…怎样的人呢?我该如何认识你呢?
你是乡村那颗老树上早就无叶的枯枝?
你是稻田里那颗长势最普通的水稻?
或者,你是万千沙土中的一粒尘埃?
平凡的人儿,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林悟十分感慨,因为自己找不到东西,将他来于心中铭记。
没有人会关心,没有人会在意,
因为不曾邂逅,因而无法记起。
他在这人生走过去。
朴素的过程中,一生的一切浮现。
那些好的坏的,那些恶的善的,曾经的,正经历着的。
这一生的经历就这样终结在冰冷的地面上。
带着他最后的迷惘踟蹰,他终于迎来了未曾预料的、稀里糊涂的告别。
或许他曾经幸福过。
或许他曾经挣扎过。
或许……他就是你我。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终都化作了连江点点萍……
………………
林悟在家属那里了解到,逝者只是来璃月港务工的青年人,每天有上班的烦恼也有下班的快乐,过着独属自己的悠然生涯。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有一天,这无尽的链崩断了,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安然离开世间,没留下什么,也带不走什么。
林悟继续为逝者入殓,李素青则负责为他递工具,林悟平静地剃须、按摩、化妆,直到这个平凡人好像进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梦乡。
家属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找到自己儿子常看的书,那不过是一本随手看过的道藏。
道藏的扉页上写有无名青年的自嘲:
“虚构现实,敌视远方,纸上谈兵,难堪大用。”
这一刻,素青突兀感觉,他葬下了另一个自己。
林悟翻看那道藏之后,有些感慨…看来这次,我终于能把你记住。
提瓦特的大陆上有很多故事,但更多的是不曾留下故事的普通凡人。
或许……只是一次又一次,普通人从豪情万丈到万念俱灰的重演。
向家属请示后,他们同意了林悟的想法。
林悟坐在地上,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着歌:
平凡的青年啊,你寂寞而平淡,天地才是你的棺椁,日月才是你的玉蝉……
你不曾木秀于林,也不曾鹤立鸡群,留给我们的,也只有无尽的旷远恬淡……
在这一刻,那个普通人好像以悠然平静的诗意,以一种超渺浩瀚的达观,超越了死亡这一概念本身……
李素青哑然无言,却见到面前似乎有一名土黄布衣的道人徐徐转身,带着唯他所有的洒脱恬淡笑意,一只青色翠蝶落入他的掌心。
他如同林悟一样,方箕踞鼓盆而歌,随意而轻松地席地而坐,轻笑着不知为谁人欢歌,
“不过四季轮常之态,日月更替之事罢了,浮生若梦,有死亡,自会有新生,何需悲伤嗟叹呢?”
说罢,便化作淡淡的尘烟,随清风而去。
少年在这一刻,有一种既无所始,又无谓终的玄奇感悟:
“是啊,人生下来,努力成长,到离去。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伟大的事了……”
与其追逐千篇一律的成功,他宁愿拥抱独属自己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