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钨砂里的火星
矿洞里的“龙牙“(鹤嘴锄)凿在岩壁上,迸出的火星子溅到谢海波皴裂的脚背上。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握住缠着烂布条的锄柄——这是老辈矿工传下来的讲究,说布条能吸走“石妖“的怨气。头顶的“阎罗帐“(支护木架)吱呀作响,渗出的“阴汗“(地下水)正顺着朽木往下滴,在矿工们佝偻的脊梁上冻成冰溜子。
“当心蓝娘子(硫化砷毒气)!“老杨头沙哑的吼声在“蚰蜒道“(曲折矿巷)里炸开。谢海波猛缩脖子,一团靛蓝色的毒雾从新凿开的“仙人洞“(蜂窝状矿脉)里喷涌而出。他抄起“尿兜子“(浸尿粗布)捂住口鼻,这是对付毒气的土法子,尿骚味能冲淡“蓝娘子“的甜腥气。
巷道深处突然传来“地龙翻身“(岩层错动)的闷响。谢海波贴着“蛤蟆壁“(凹凸岩面)往前蹭,矿灯照见前方“金沙带“(钨矿脉)上闪着鱼鳞似的冷光。他的“龙牙“突然凿到块“棺材石“(包裹矿石的坚硬岩壳),虎口震得发麻,岩壳裂开却露出簇“孔雀翎“(辉钨矿晶体)——拇指大的六棱柱泛着七彩晕光,这是能做“洋火匣子“(钨丝灯泡)的上等货。
“狗日的撞上娘娘轿(走大运)了!“小山东凑过来,豁牙咬着的“鬼火灯“(矿灯)映亮矿簇。两人麻利地用“掏心爪“(特制矿镐)撬下矿石,按规矩得藏进“孝子筐“(双层竹篓)的暗格里。谢海波摸到筐底去年刻的“寿“字——那是给塌方死的王老蔫当棺材钱时留下的。
铁链声混着“阴阳秤“(作弊秤砣)的哐当声从上层逼近。四个矿警拖着“棺材板“(铸铁秤盘)来收矿,领头的“活阎罗“(监工)叼着“黑美人“(鸦片烟枪),枪管上还沾着“红砂“(血迹)。秤杆上的“七星钉“(计量刻度)明明该停在七斤四两,“棺材板“底下的“压堂石“(暗藏磁铁)却把秤砣吸向六斤八两。
“吃秤的绝户!“小山东低声咒骂。谢海波盯着监工武装带上的“狗牙扣“(铜制卡扣),那上面英美公司的狮鹫徽章正啃着半截中国龙。去年腊月,运输队的“铁蜈蚣“(蒸汽矿车)轧断李把式的腿,这些“狗牙扣“就从血肉里扒拉出三斤“孝子砂“(抚恤矿)。
放工哨吹得像“无常哭“(凄厉铜哨)。谢海波经过“寡妇槽“(女工选矿场),看见阿秀正用“观音筛“(细孔铜筛)滤“金沙子“。她怀里的婴孩吮着“蓝奶头“(沾满钨砂的乳头),身下垫着亡夫的“血褂子“(染血工衣)。突然“鬼灯笼“(矿警马灯)晃过来,阿秀慌忙把私藏的“眼泪砂“(高纯度钨矿)塞进裹脚布——上个月刘寡妇就因裤裆藏砂,被“穿红鞋“(烙铁刑)活活疼死。
子夜,“地老鼠“(矿工暗号)的吱吱声在工棚响起。谢海波摸出藏着“龙牙“的“棺材板“(床板暗格),刃口用“阎王泪“(柴油)淬过的短刀泛着蓝光。他贴着“黄泉路“(矿警巡逻盲区)摸到“乱葬岗“(废料堆),这里埋着“兄弟会“(矿工组织)的“血账簿“(私藏高品矿)。扒开“白骨层“(表层贫矿),指节突然触到块刻着“仇“字的“生死牌“(身份木牌)——是上月被扔进“化尸井“(废矿井)的小顺子,牌子上还拴着半截“招魂绳“(五彩手绳)。
“咔嚓“,“阴阳鞋“(军靴)踩碎矿渣的声响刺破寂静。谢海波反手将“血账簿“塞进“阎王褶“(衣襟暗袋),却见吴子光的“花机关“(冲锋枪)正抵着阿秀的太阳穴。英国工程师詹姆斯的“独眼龙“(单筒望远镜)在了望塔上反着冷光,他脚下那台“铁饕餮“(蒸汽破碎机)正吞吐着带血的钨砂,仿佛要把整座仁风山吞进钢铁肠胃。
钨砂在矿灯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是地底凝结的星辰碎片。
谢海波的指甲缝里嵌满了这种带着金属光泽的碎石,十指关节因常年挥动鹤嘴锄而扭曲变形。此刻他跪在第三层西巷的矿洞里,后背紧贴着渗水的岩壁,鼻尖萦绕着硫磺与血腥混杂的腐臭——昨夜塌方埋掉的三个工友,尸体还卡在上方的岩缝里。
“老谢,该换班了。“老杨头佝偻着身子爬进巷道,手里油灯映出脸上蚯蚓似的伤疤。这个五十岁的老矿工总爱把发霉的烟丝分给年轻人,说抽一口能镇住地底的冤魂。
谢海波刚要起身,头顶突然传来细碎的砂石掉落声。他看见老杨头的油灯剧烈摇晃,灯油溅在长满青苔的岩壁上,瞬间腾起幽蓝的火苗。
“快跑!“老杨头的吼叫在巷道里炸开,三十七名矿工像受惊的岩鼠般往洞口狂奔。谢海波被推搡着往前冲了五步,后颈突然被热浪舔舐。他回头时,老杨头正用肩膀顶住开裂的顶梁,矿灯在塌方的岩石间划出猩红的弧线,最后定格成半截高举的手臂。
矿警队的皮靴声踏碎了正午的寂静。
吴子光踩着血泊走进矿洞时,十二具尸体已用草席裹成僵直的茧。这个靖卫团出身的矿警队长摘下白手套,用枪管挑起谢海波的下巴,德国毛瑟枪的准星在他颧骨上压出青紫的凹痕。
“十...十二个。“谢海波盯着对方武装带上的铜扣,那些黄澄澄的金属扣刻着英美矿业公司的狮鹫徽章。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鸽子般的咕噜声,那是恐惧在声带凝结成的冰碴。
吴子光突然笑出声,枪管重重戳在谢海波锁骨上:“詹姆斯先生说,每死一个苦力要扣三块大洋。“他转身对副官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把尸体拖去乱石岗,记得剜了左耳——上个月有刁民拿死人耳垂冒充钨砂。“
谢海波看着草席拖过矿区广场,暗红的血痕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老杨头的左脚从草席豁口耷拉出来,脚踝上还系着端午时女儿编的五彩绳——那抹褪色的艳红在灰扑扑的矿砂里扎得人眼眶生疼。
暮色降临时,十二张空铺位像被挖去的牙齿,在工棚通铺上留下漆黑的缺口。谢海波蜷缩在角落,指腹反复摩挲半块棱角分明的钨砂。这是他在塌方处抠下的,碎石尖锐的棱角刺破掌心,血珠渗进矿石的晶格,在煤油灯下泛出诡异的紫晕。
“这是第四次塌方了。“
裹着蓑衣的身影闪进工棚,檐角滴落的雨水在地面洇出蜿蜒的溪流。徐复祖摘下斗笠时,谢海波注意到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这个在矿上化名“刘义顺“的地下党负责人,眼角皱纹比半月前又深了几分。
油灯被调到豆大的一点光,跳动的火苗在潮湿的墙面投下扭曲的影。徐复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申报》,泛黄的报纸上粘着暗红土粒——谢海波认得这是乱石岗特有的红胶泥,上个月处决的赤卫队员就葬在那片开满野杜鹃的山坡。
“英美公司这个月运走了八百担钨砂。“徐复祖的手指划过九江海关的告示,枯瘦的骨节在“每担三十块鹰洋“的字样上叩出闷响,“而詹姆斯给我们的砂价...“他突然剧烈咳嗽,蓝布长衫的褶皱里抖落几粒带血的钨砂。
瘸腿的王二狗突然掀开被褥,露出腹部蜈蚣似的伤疤:“上个月我婆娘难产,想预支三块工钱买参须,账房说砂价跌了要扣两成。“他的独眼在黑暗中泛着狼似的幽光,“等抬尸队从我家门前过时,草席里裹着的...是四斤重的死胎。“
工棚里响起牙齿摩擦的咯咯声,三十五个汉子的呼吸在潮湿的空气里拧成一股灼热的气流。徐复祖解开腰间布包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展开某种神圣的仪式。三把钨砂匕首躺在靛蓝土布上,刃口泛着淬毒的幽蓝——这是用报废的碎矿机齿轮打磨的,谢海波嗅到了熟悉的机油气。
“红四军打下了吉安。“徐复祖的声音像钨砂划过铁板,“毛委员说,工人要自己掌握枪杆子。“
谢海波突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他给矿警队送洗好的衣裳时,听见吴子光在营房里摆弄新到的“花机关“。德国冲锋枪的撞针声清脆如银元落地,混着威士忌酒瓶的碰撞声:“有了这宝贝,管他赤匪来多少...“
寅时的暴雨砸得茅厕顶棚噼啪作响。
谢海波蹲在老樟树盘虬的根须间,雨水顺着脊椎灌进裤腰。第七块墙砖的缝隙里塞着油纸包,徐复祖傍晚递给他时,指甲缝还沾着仁风区带来的朱砂——那是给伤员止血用的。
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油纸包上的暗纹清晰可辨:斧头镰刀图案下是褪色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谢海波突然浑身战栗——这不是普通的传单,纸页间夹杂的蓝钨矿粉,在潮湿空气中正泛着磷火似的微光。
“抓贼啊!“
凄厉的尖叫刺破雨幕。谢海波反手将油纸包塞进裤裆的瞬间,马灯的光柱已将他钉在泥墙上。吴子光的枪管挑开他单薄的衣衫,德国冲锋枪特有的烤蓝光泽在雨水中泛着死鱼的肚白。
“大半夜的喂蚊子呢?“酒气混着腐肉味喷在谢海波脸上。他突然注意到吴子光左手缠着绷带——三天前处决的赤卫队交通员,临死前咬掉了这截手指。
闪电再次撕裂夜空时,谢海波看清了对方腰间新挂的铜牌。靖卫团的“清乡模范“奖章边缘,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和徐复祖今晨缺失的小指甲形状一模一样。
“报告队长!三号矿洞发现赤匪传单!“矿警的喊叫从雨幕中传来。吴子光脸色骤变,枪托重重砸在谢海波太阳穴上。在意识坠入黑暗前,谢海波听见自己裤裆里传来细微的撕裂声——油纸包被体温焐化了封蜡,传单背面的钨砂密信正在雨水浸染下渐渐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