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常言:缘不尽,终相见,今日山水离别,来日自有重逢。
可再相见又能如何?结局不可改变。再重逢又能怎样,最终徒增伤感。
走过天南地北,见过世事繁华,转眼近将三载,再临飘絮洲,萧阳心绪复杂沉重,望着远方那片广阔的海洋,久久不能说话。
此地距离念屿海不远,距离那座霓虹城也不远,十几万里的距离,以他现在这种修为而言,不过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之遥,却犹如一道天堑,永世难以跨越。颠簸于旧忆的浪潮中,彼岸近在咫尺,彼岸远胜天涯。
一切还在昨日,一切早已远去,这岁月匆匆而逝,这流年去而不返,一切是否安好,愿一切皆能安好。
“都到这了,不回去看看吗?”夏欣突然说道。
萧阳短暂沉默,道:“你希望我进去吗?”
夏欣只看着他,没说话。
萧阳再度沉默,直到目光自那片瀚海移开,才轻声缓缓道:“回去有何用?还不是要离开,短暂的相见会带来片刻喜悦,但再次转身的离别,将是一把最锋利的剑,旧伤未愈,再添新痛。”他微微叹息,转眸与夏欣四目相对,“这世间总有些事,永远都不能结果。”
夏欣怔怔地看着他,人间十年,世上万般见证几多,可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过往止水般的心,始终难以保持平静,她温声开口,一句话落下,却让自己心境涟漪阵阵,思绪彷徨迷离,“倘若在正确的时间里,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有吗?
萧阳扪心自问。
他不知道。
他没有回应。
他无法回应。
念屿海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他的心,却如滚滚起伏的浪涛。
两人四目相对,眸中烙印彼此,这一刻的沉默,不可避免,沉默中的心绪,无法抑制。
苏诚未看两人,视线一直都停留在数十里外那片云雾飘渺,风平浪静的大海上,他知道,那海里有座城,那城中有个姐姐,她很喜欢师父。
离别两年多,他很想回去看看,想要知道那个姐姐过的好不好,想要知道那个姐姐是否还在因师父而伤心,他想再喊一声姐姐,他想再吃一顿……姐姐做的饭。
恍惚间,萧阳出声打破宁静,“走吧。”
清风骤起,绿叶摇动,位于一处山坡上的三人眨眼渺无踪迹。
远去前的最后瞬间,萧阳无声回眸,璀璨的目光穿过天地沧海,看了眼那座霞光绚烂的梦幻之城,也许,意料之外的不期而遇,将胜过千百回精心策划的刻意。
茫茫无际的莽荒山海,是为曾经来时的路,这次,由萧阳带领夏欣前行,不急不慢,观望着周遭壮阔的天地景色。
然而,不久之后,一脸平静的萧阳神色骤变,止住身形,侧目望向远方一座巍峨的大山之巅,出乎意料地冷笑道:“当真是因果轮回,天命定数!”
夏欣神色淡然,实际上,她很早便发现了那座山巅,且已无声出手,只是她的目标不在于此,而在于数千里之外一个名为“悬天”的神道宗门。
此刻,那座悬天宗内的云海大殿上,后山禁地中,同时浩荡出惊世波动,三位真神突逢天威压顶,猛然跪倒下去,弯腰垂首,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五峰之上的神灵首座亦是如此,全数跪伏在地,脸色惨白,形神颤栗,感知皆无,道行尽失,越是反抗则越痛苦。
许多目睹这幅场景的悬天宗弟子慌张失措,不明所以,他们感受不到那股天威,却又无力相助,不论如何询问都得不到回应,只得看着自己的掌教师叔们跪拜眼前,身躯不断下沉,有甚竭力反抗者更是已脑袋磕地,仿佛再有瞬息,便得粉身碎骨。
“我去去就回。”萧阳看向夏欣道。
夏欣点了点头。
萧阳没作停留,身形一闪,瞬息消失在原地。
苏诚不明所以,仰头询问道:“师娘,师父怎么了?”
夏欣看着远方的萧阳,道:“你师父刚好遇上一个老熟人,特去送他一程。”
“老熟人?”苏诚垂首,疑惑自语。除了金曦姐姐他们外,师父还有什么熟人吗?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故地重游,还真是一场不期而遇!”
忽地,云开雾散,山河动荡,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犹如地府判官的无情裁决,又似天界天尊的至高审判,极致冰冷,极致炽热!
这是水火两行的大道显化,并非萧阳有意为之,而是蕴含在威压和杀意中的自行显化,转瞬演变成冰火两重天的可怕气象,与道相合,与法共鸣,神韵天成,道法自然!
“噗!”
幽深苍茫的山河大地上,一座冲霄古岳爆鸣,镇守在四周的三十六杆封天锁地旗炸开,流转不息的秩序法则瞬间瓦解。峰顶之上,万灵血池沸腾,血雾滚滚,红光滔滔,一位须发皆白的道袍老者盘坐其中,于猛然间惊醒,不可抵挡的气息如苍天压顶,震得他浑身一颤,行道中止,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天地间的声音消散,大道气象随之敛去,古岳百丈外,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然临近,屹立于苍穹之上,冷漠俯视着山岳峰顶。
“什么人?!”峰顶上浓郁的血雾红光散开些许,道袍老人一手捂胸膛,一手执掌一块血色宝轮镜,磅礴的气息如山洪海啸爆发,冲破云霄贯日月,直叫这天地隆隆作响,摇晃不已。
“有缘山水自相逢,前辈,别来无恙。”萧阳现出真容,看似问好的一句话,却仿佛比之千年大雪,万年寒山还要冰冷。
“是你!那个小......不!烬……烬土神体!”道袍老人瞳孔一颤,大惊失色,他怎会不认识此人?又何止是认识!早已刻骨铭心,狠欲狂!
遥想当初,仍历历在目,神器损毁,坐骑陨灭,本源化身消亡,百年之功烟消云散,致使自己一世神道彻底断绝,其中因果,全都是归功于眼前之人,莫说今日,纵使对方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
是了,这位道袍老人正是曾经欲擒萧阳,以作炉鼎,炼制人体大道宝药的悬天宗长老———天狗道人!
当年一战落幕,他付出了最为惨重的代价,不仅修为跌落,一生再无缘神道,回到宗门后,还因为神器的损毁受到责罚,革除一峰大长老职位,自此从一峰首座下的万人之上沦为一个外门长老,地位身份一落千丈不说,还常常被一些老不死拿来充当闲聊时的笑柄,甚至连一些内门弟子都颇有微词,嘲笑之意溢于言表。
凭什么?
谁一生还无过错?
老夫也曾是这悬天宗的开宗元老,一生之功大于过,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想要反驳,可还有何用呢?即使退出宗门都不能,上有首座掌教之命,天有大道誓言束缚,如若违背,必将立地魂飞魄散!
但其实,哪怕首座掌教允许,大道誓言无效,他也不甘心退出宗门啊,千余年大道,他的一生都在宗门,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没有退路了。
一念差错,一生尽毁,一切种种,皆因今日此人而起,他焉能不恨!?
当初他为了寻出萧阳,几近将这天地上下都翻了个遍,奈何对方身怀时光道法,一路远遁,将岁月干扰混乱,无论自己如何推演都得不出一个所以然。
事实上,他也曾抵达过念屿海,在其中徘徊有数日,但本源上的重创,让他不得不立刻回去闭关,这也导致他错失了后来的原始宝界开启。
不过他对此并非很在意,甚至有些庆幸,宗内不少前去原始宝界寻求造化的老家伙都死伤殆尽,自己没去,反倒活了下来。
两年闭关,他重回凡道极致巅峰,但此生大道路断,已是行至尽头。
看着萧阳那副冷漠无情,如神魔临九天的姿态,天狗道人的气势逐渐弱势收敛,惨然自语道:“原来如此,这就是掌教所说的劫,果然啊,因果轮回,自有落处,万般皆是命。”
对于萧阳而言,今日两人的相遇也许是一场意外,但对于天狗道人而言,一切都是天意,种种都是命运。
半年前,悬天宗掌教曾亲自来寻,出言道:“天狗,你乃悬天宗开宗长老,多年苦心,实属不易,我念你之情,今赐良机,你命中生有一劫,若是渡得过,悬天宗再起新峰,你为首座,渡不过,可入天宗祠堂,享后世香火。”
他没有犹豫,满怀激动地跪拜叩谢,受引方向后,身落此方山河,静候良久。
今日萧阳的出现,让他明了一切,心中苦笑,无奈摇头。
虽说他没去原始宝界亲见,但出关后的这一年多,对于萧阳的种种事迹,他早已了如指掌,对方的威名,如今已传扬天下,对方的真容画像图,也早就被人临摹而出,甚至他悬天宗内便有一副,乃掌教亲笔!
谁又能想到,自己当初无意间撞见的一个后生小辈,竟然会是今日大名鼎鼎的烬土神体。
看来这就是掌教顾虑的根本所在,怕这段因果,殃及宗门。
只是他不知道,悬天宗掌教也不知道,萧阳根本就没打算上门寻仇,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不清楚天狗道人的根脚落在何处,一直以来,也没怎么留意过,遇上即杀,反之,算其走运。
“老夫的眼光,向来还是很好,运气也算不错,可惜,神体终究是神体,身负天命气运,轮不到老夫染指。”天狗道人继续低声自语,而后浑浊的眼神变得璀璨,似是有所释然,大笑道:“哈哈哈,后生,久仰大名,别来无恙。”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曾经熄灭无望的大道,仿佛有了一丝死灰复燃的迹象,他笑得更为大声,更为放肆,更为疯狂!
萧阳静静看着一切,并未着急出手,神灵不出,今日对方纵有千万手段也难逃一死,他只是有些感慨,时光荏苒,万物更迭,昔年那个高高在上,轻而易举便能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大能,而今在自己眼中却也不过尔尔,甚至还不如以往杀掉的一些对手,那么将来再回北域,是否也会如此?
他又想,如果当年没有夏欣留给自己的白玉发簪,自己恐怕早已沦为任由此人摆控的傀儡了吧?
“你的道侣灵地神体呢,为何没一起来?想来当年是她的手段救了你吧?”天狗道人止住笑声,大声开口,手中的血色宝轮镜散发出惊世光芒!
萧阳淡淡说道:“当年你要擒我炼药,此为起因,今日我来取你性命,此为落果,你当死而无怨。”
“哈哈哈,劫起劫落,朝生夕死,大道应如是!”天狗道人放生大笑,手持血色宝轮镜,犹如一束贯穿九霄,照亮人间的血色长虹,毫不犹豫地杀向高天。
“轰隆!”
当一轮璀璨神环当空,犹如大日沉天,此地崩溃,山河破灭,没有什么可以去阻挡那种绝对力量的镇压。
炸响过后,无尽光华散开,天狗道人的身躯自天穹上缓缓坠落,犹如燃烧的纸张,逐渐烟消云散。
临了之刻,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忽然想起千年之前,自己入悬天宗的那天,掌教曾言,“有宗当世,是为悬天,四方弟子,荣光共存,本座承诺,有朝一日,会带领你们,走向未有的巅峰!”
血雨落向破败的山河,雷鸣在天地间滚荡,道陨异象生,最终时刻,萧阳仿佛在天狗道人的念想中看见了他部分过往记忆,转头去望,那是悬天宗所在的方向。
此刻,天威已失,悬天宗恢复正常,云海大殿上,悬天宗掌教目望远方,幽幽叹息,“天狗,走好。”他的手上浮现一灵牌,上刻“路景”二字,是为天狗道人之真名。
灵牌自行升空,缓缓飞向悬天宗后山禁地的某座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