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天逍的安排下,很快有部下为云罗安排了一顶白帐。白帐用白牛皮做成,结实保暖。没有了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这里更加清净有利于养病。
云罗毫无微词地搬来住下。
沉香看见她眉间隐约的放松释然,心中忽然一动禾。
也许她早就想出来自己一顶帐篷。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虽是他曾经的妃嫔,可是恩义已断再也无法日日相对。
她惹怒他,也许也是给自己一个理由彻底与他划清一切妲。
……
凤朝歌的总攻持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不待李天逍喘息,就又有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
整个川霞关中尘土漫天,狼烟四起,厮杀似乎无穷无尽。曾经的荒城成了这一片天地中唯一立着的阻碍,阻碍着一波.波悍不畏死的士兵。情势之紧急就连最卑微的士兵都能感觉到。
云罗待在帐中不出,也没有办法出去。她不知外面的战况是怎么个惨烈,但是看着越来越多的伤员从城墙上抬下来,满满当当挤满了一顶顶军帐,就感觉到这一次不同寻常。
伤员越来越多,最后连沉香都顾不上照顾云罗前去帮忙。云罗的病好多了。一个人在帐中再也耐不住枯坐就去帮沉香打下手。
伤员很多,多的是箭伤,射中手臂的,胸口的,腹部的……伤口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容易好。一个个流血不止。
云罗看见有的伤员伤口因为处置不当而流脓溃烂,惨不忍睹。
“箭上有毒。”沉香为一个伤员用药水擦拭伤口,一边说。
云罗微微一怔,随即沉默。
“是啊。这毒不难解,是寻常的毒药,可是这一来伤员的伤得不到好的处置,战斗力就无形中下降了。”一旁的军医叹气摇头:“老朽跟了皇上南征北战这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么刁钻古怪的办法。”
云罗只是不语。
沉香一边为伤员包扎伤口道:“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军中耗费的药材就更多了。唉……”
凤朝歌在箭上涂了简单的毒,这种毒药一煮就一大锅,所有的箭镞都放入过一遍然后射向川霞关的晋军。中了箭的晋军被抬到后方医治。伤重的就不说了,必死无疑,伤势轻的则因为毒而要多耗费一段时间才能继续上战场。这一来二去,药材、米粮都要消耗更多。晋军不但战斗力下降,对军心的稳定也有极大的损伤。
更何况涵玉关早就被凤朝歌断了。将来形势要怎么走,真的是难以预料。
云罗默默端着药汤跟在沉香身后。忽然她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
“格老子的!你有没有长眼睛!踩到老子的腿上了!哎呦!”一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士兵捂着被云罗踩到的腿叫唤个不停。
云罗急忙回头道歉:“不好意思。有没有伤到哪里?”
那士兵痛得满嘴脏话:“当然伤到了!你是哪的,笨手笨脚的!我的腿啊,我的腿……”
云罗急忙掀开他腿上盖着的毡毛毯,果然看见他腿上厚厚缠着染血的绷带。
那士兵一抬头猛地看见云罗,顿时剩下的脏话闷在了胸口中。
“你你……”他指着云罗犹如见了鬼一样。
云罗看见沉香已在前面继续为伤兵包扎,叹了一口气坐在士兵身边为他换药换绷带。绷带解开,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士兵腿上血肉模糊一片,黑漆漆的皮,翻出血红的血肉。她胃中一阵翻搅,难受之极。
“嘿嘿……娘娘别看了,别看了。”那士兵猜出了她的身份,急忙掩上自己的伤腿:“我没事,没事……”
云罗定了定神,良久才道:“没事。我帮你换个药。”
“怎么使得?哎呦,娘娘,你千万别。你是伺候皇上的人,怎么能伺候我们这种粗人呢!”年轻士兵淳朴的脸上急得满脸通红。
云罗低头掩下眼底的凄然道:“怎么使不得?你也是人。他也是人。我来帮你。”
她说完拿了干净的布绞了药水为士兵擦洗伤口,换药。
士兵见她执意如此,不由感激莫名:“唉呀,娘娘真是个大好人。其实怪就怪那梁贼太狡猾了,在箭上抹了毒药。奶奶的,我这点小伤硬生生都给弄成大伤了,不然我现在早就去杀那狗日的
梁贼了!”
云罗的手一颤,良久她问:“为什么要杀来杀去的呢?”
那士兵正偷眼看她倾城面容,一听这话顿时语塞。他为难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娘娘问为什么要打仗啊?我也不晓得。皇上要一统梁晋呐!等灭了梁国就不用再打仗了!”
云罗垂下眼帘,又问:“那如果灭不了梁国呢?”
“那怎么会灭不了呢!皇上英明神武,一定会带着大伙儿把梁狗给杀光的!”年轻士兵黑瘦的脸上是笃定的神气。他的眼中有着莫名的仇恨。
“如果……梁国把咱们晋国给灭了呢?”她缓缓抬头问:“你要怎么办?”
“那要报仇的!”士兵被激起怒气:“梁晋世代为死敌。梁狗们是篡唐自立的窃国.贼!绝不可以饶恕!”
云罗明眸中光彩渐渐黯然。
她低了头很快不再说话,继续为士兵包扎伤口。
夜,渐渐深了。云罗跟着沉香一顶顶帐篷巡查而过。塞外苦寒,有的伤重的士兵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一卷毡垫卷了,拖出去埋了。谁也不知死去的人叫什么名字,家在何方,又有什么未完的牵挂……
她立在寒风中,呆呆看着运送尸首的马车悄然离开营地,没入黑暗。
“娘娘,回去吧。”沉香疲倦地劝:“你也忙了一天了。”
“沉香,是不是我死了,梁晋就不再打仗了?你看,死了这么多人……”她忽然问。
“不!娘娘,如果没有你两国一定还会再打仗的。梁与晋是世仇,咱们解不了的。”沉香连忙劝道。
云罗默默站了一会才道:“你先回去吧。我再一个人待一会。”
沉香只得退下。
寒风呼呼吹过脸庞,生疼生疼的,她脑中空茫茫的一片,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云罗……”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她茫然回头。
明亮的火把光亮下,李天逍缓缓走来。他正在照例亲自巡防。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疲倦苍白的脸色,眸光隐动:“听说你帮忙军医包扎伤兵?”
云罗默然,半晌才道:“好多人都死了。知道打仗会死人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死人又是另一回事。天逍,朝歌与我发过毒誓,要血洗晋地千里。他的决心比我还坚定。”
她抬起明眸定定看着他:“这一场仗,到底你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我和凤儿,还是你原本就要一统梁晋?”
李天逍见她眉眼间都是萧索,长叹一声。他脱下身上的玄狐披风拢在她瘦削的身上,良久才道:“回去吧。”
“不!”她猛地挣开他的手,狠狠盯着他。那一双明澈的眸似利剑刺入他的心口。
“为什么你要打仗?朝歌原本只要我和凤儿回梁国就好。是你逼得他成了一个恶魔!连着我!你也在逼我!”她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你看看你的士兵了吗?每个人都这么忠心耿耿!他们相信你!崇敬你!你看见他们痛苦的样子吗?你看见他们到死还在想着为你的大业多杀一个梁贼吗?!”她步步靠近。
“你想过凤儿吗?你可想他这么喜欢你,崇敬你!就如你的士兵一样,一心一意跟着你!你想过却是你夺去他该有的天伦吗?!”
寒风呼啸而过,李天逍站在她的面前,神色木然得像是一块寒冰。
许久,他慢慢地说:“我想过。”
他的目光沉静悠远,看着她却似乎透过她看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打这一场仗,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和凤儿。”他的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像是镌刻在石上:“梁晋不一统,天下不会有安稳。我同你一样也憎恨这个乱世。功与名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
“财富、美人、江山……我都有。可是这一切都是虚妄。百年之后,世人如何评价我已由不得我。唯有我亲手为他们打下的天下一统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云罗,我的心在天下。所以原谅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
四周安静下来,两人相对而立却是再也一句言语。
良久,云罗垂下眼帘,声音飘忽疲
惫:“你不需要我原谅。因为很早我就知道你就是这样的男人。我们之间在很早就已经走尽,只是你一直不肯相信,而我,总是对你无法真正恨起。”
她自嘲轻笑:“就连你夺走我的凤儿,我除了心痛却无法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爱他护他是真心的。”
李天逍眸中一动,向她伸出手却不知该握住什么。
指间风声穿过,一如她这样的女人。美丽妖娆,沉默而坚韧。可是却令他一辈子都捉摸不透。
多么可笑,五年情爱,朝夕相对,今日才坦诚相见。
她沉默转身离去。
“云罗……”他唤她。
一种不安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令他不得不紧走几步跟在她的身后。
云罗缓缓回身,他忽然顿住追去的脚步。
当许多许多年他恍然回想起这一个寒夜,奇迹般记得每一个细节。寒风撩动她乌黑凌乱的长发,她的眸光平静深邃。玄狐披风披在她瘦削的肩头,风吹过,披风在她身后飞扬凌冽。她站着,肃然清冷,一如她凉薄的眼神,突然就刺入他的心口。
她真的是美,心碎心伤都美如殇。
“天逍,如果真的有一天天下一统,一定要善待百姓,做一位仁慈的君王。”她一笑倾城。
“那你呢?你真的不和我一起?”他问。
她低头,笑意凉薄如斯:“我?我说过与他生死不离也不弃。他被你逼成了魔,我也要追寻他而去。我华云罗就是这样倔强的女人。一旦决定从不更改。”
她说完转身没入了风中。
李天逍立在寒风中,看着她遽然而去,不知为什么,他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生生从心上剥离。
他捂住心口,看着远去的倩影久久无法言语。
塞外寒风猎猎,边角声起,有隐隐的喊杀声传来,又一轮攻城开始了。
他抬头,天上无星无月,巨大的天幕像是一张漆黑的网将芸芸众生都网罗其中,那一双看不见的命运的手悄然无情地操弄所有人的爱恨,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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