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坊,镇邪司。
一名青衣小厮匆匆步入一间庑房,叩门问道:“马爷,中事所的队使裴云衾回来了,正在院外求见。”
他是服务于镇邪司的仆役,也是贱籍。
“哦?裴十三伤势恢复了?”
马云腾正在写卷宗,闻言放下笔,抬手道,“让她进来。”
青衣小厮连忙退下传话。
不一会儿,裴十三穿着镇邪司制式的鱼纹服,戴着翼善冠走进来:“见过督察使,裴某有两件事禀告。”
马云腾笑道:“裴队使怎的这般客气,不要站着,来,坐下说话。”
说着,他点燃了驱魔香。
“这屠百户死了,新的百户还没有调任,杂家不过是兼管你们数日。事情若是不急,可等新百户到了再报。”
马云腾使出惯用的“躺平式办事法”。
裴十三却面色平静,补充道:“是关于曹尘的。”
马云腾翻卷宗的手立即一停,眯起眼睛道:“这说与不说在你,听与不听在我。裴队使,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他仍然保持十二分的谨慎,生怕被拉进右相与东宫的漩涡里。
“督察使多虑了。”
裴十三嘴角抽动了一下,这才露出温婉的笑容,说道,“曹右甲昨日在品宣楼的事,督察使想必听说了。”
“他虽然赢了陈北年,但是自己也伤势不轻,因此需要告假半月。”
说着,她自紧绷的怀里摸索两下,掏出一个袋子递到桌前。
“一点心意。”
裴十三显然没做过多少回这种事,最后说的时候有点拘谨。
马云腾眼睛一亮,笑道:“裴队使,杂家这得批评你了!刚才都说了,不要与杂家客气,咋还考验起杂家了!”
嘴上说着,他手上却不慢,快速掂量了两下,就塞进怀里。
“别说半个月了,就是他要休沐一年,杂家也准了!”
他大手一摆,露出一副爱“下属”如子的豪放姿态,“不过,若是新的百户到任了……杂家这家可不一定管用。”
裴十三却露出明媚笑容,不介意地摇摇头:“足够了。”
谁不知道马云腾在镇邪司里的资历,寻常百户岂会拂他面子。
“还有第二件事。”
她转而又说道,“督察使,我如今伤势虽然没有痊愈,但是心忧公事,辗转难眠,打算今日就回来复职。”
“我听说有一位叫刘喜的队使接任了我的位置,还请他挪挪。”
“卑职与曹右甲亲如手足,怎么也不可能分在两支队伍里。”
马云腾觉得怀里的银子有点发烫了。
“罢了,那刘喜只是出自灵宝郡刘氏的旁支,杂家去说动说动,让他到壬辰队当队使,你还回辛丑队复原职。”
他想了想麻烦不大,应下来。
裴十三笑道:“多谢督察使!既然无事,那卑职就回去等着了。”
说完,她满意地准备回去。
“等等!”
马云腾突然叫住她,问道,“裴队使,杂家记得曹尘入镇邪司的时候,还不会武。你可知他何时习的武?”
对于昨日曹尘在品宣楼的表现,他仍然存有一些疑惑。
“督察使说笑了,若是不会武,他怎么可能在数日之间,练到五品武徒的境界?想必是在宫里偷偷练的。”
裴十三思索道,“宫里习武按理应该报尚武监登册,但也不乏有人瞒报。曹尘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习武多年,只为今朝一举成名。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摇摇头,心里有万千思绪掠过,却尽数被她摁下。
马云腾展颜笑道:“杂家也是这么想。如此看来,他的天资就未必有那么可怖了。不过能以五品压八品,倒也是难得的人才,杂家理应向上通禀一声。”
说着,他提笔又在眼前的卷宗上补上几句话。
然后他才收笔,满意地看着这份卷宗。原来他在裴十三进来之前,就是在写关于曹尘的卷宗,准备往上禀报。
裴十三神色有些复杂。
昨夜曹尘受她一腿,重伤垂死,也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就算是缓过来,也很难说会不会留下难治愈的暗伤。
他能剩几分天资,恐怕还要再考量。
想到此处,她只觉得自己体内一阵剧痛,自己伤得不比曹尘浅。
“我当言而有信,前尘旧怨,一笔勾销。若是再见,只作重相识。”
裴十三在心里想道。
这时候,外面的青衣小厮又匆匆而来,叩门道:“禀马爷,外面有一位叫曹尘的右甲求见,请问是否准见?”
马云腾和裴十三齐齐一愣。
他……不是告假半月吗?刚才可是连休沐的卷宗都标记过了。
裴十三眉头紧蹙,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罐一样混乱:“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受了重伤吗?如此折腾,胡闹!”
“他难道不知道白芍和薛府的人都在找他?怎么不趁机寻个地方藏起来养伤?他……他难道就不懂我让他休沐半月,其实是想让他避开这些麻烦?”
她心思凌乱,这时候往深处想,才意识到一笔勾销的只有仇怨。
思虑间,只见曹尘静静坐在一只简单制作的轮椅上,由一位娇柔的小姑娘缓缓推着,走到了庑房的门口。
“见过马爷!”
曹尘勉强拱拱手,目光往旁一扫,笑道,“原来裴队使也在。”
他早晨与卢媞到延祚坊给家里送了信,又路过药铺买了药给卢媞敷上,找了一家铁匠铺临时改装出这只轮椅。
然后,他就来了镇邪司。
卢媞忐忑地望向房内两人,心说自己是一个逃出来的贱籍,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抓自己回去。
不过来的路上,曹尘与她说了一些话:“你既然已经入了贱籍,除了圣上,没人能救你。你现在待在哪都不安全,除非……除非你跟着我去镇邪司。”
只有这个地方,是教坊司没法伸手,是右相府不敢随意招惹,是东宫避之不谈的禁地,也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于卢媞是。
于曹尘,也是。
“这京城之大,又哪有什么地方能藏身疗伤,避开右相与东宫?”
他在心里想得明白。
李玉瑶的院子庇护不住他,延祚坊也不是栖身之地,唯有这里。
镇邪司,才能保他。
马云腾惊诧:“曹右甲,你不是休沐了吗?怎么还过来应值?”
曹尘连忙正色道:“督察使,曹某心忧公事,辗转难眠,一想到不能当值就全身发痒,比杀了我还难受。”
“所以哪怕重伤在身,哪怕不能下地行走,曹某也拼了命过来。曹某生是镇邪司的人,死是镇邪司的鬼,又岂能有一日休息?马爷,请让我即刻应值!”
裴十三惊了:“???”
这不就是她刚才说的话吗,而且这曹尘说得比她还卷、还狠!
做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