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忽然变得寂静,就像深宫大内空无一人时的寂静。
她忽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就像一片月光飞过重重宫阙,就像一缕清风掠过高山大川。
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她甚至感觉到一股蓬勃到极致的生命气息,就像春天的湖泊,夏天的山林,清澈碧绿,郁郁葱葱,横亘着无数个世纪,生化了世间万物。
死亡,是一种如此有趣的体验么?
莫皇后不禁睁开眼睛,她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能睁开眼睛。
她居然看见了腹部血流不止的元思平,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元思承,看见了怒目圆睁从龙座上飞扑过来的元无极。寂静忽然消退,重新化作纷纷扰扰的喧闹。眼前是无数翻倒的桌案,无数惊惶的面孔。
这些人,这些事物,都在她的脚下。因为她发现自己飞了起来。
莫皇后眨了眨眼睛,于是看见了一位少年,眼睛明亮如星。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明亮,如此有神,如此有生气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已夺尽天地的灵秀,自然的造化。任何一个人,无论容貌多么平凡,若拥有这么一双眼睛,就一定会变得像明月一般皎洁,像朝阳一般温暖,像蓝天白云一般明净。
这少年悬垂半空,一条只有足球大小的青色小狗随着他载沉载浮。小狗的耳朵高高竖起,它身上蔓延出一束青翠如洗的碧绿元气,恰好托住了莫皇后。
那名瞳孔碧绿的女子,一只手死死扣住少年的咽喉,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少年。这双碧绿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一个让莫皇后刻骨铭心的女人的眼睛。
寺汐的另一只手已被青桐牢牢扣住,双肩已被紫琳牢牢锁住。她咬牙切齿,扣住易无咎咽喉的手仍然在缓缓收紧,厉声叫道:“你救了她,你居然救了她?”
寺汐忽然泪如雨下。便如一朵梨花春带雨,她的容光似乎已黯淡了高挂青天的皎皎明月。
易无咎微笑着,嘴角溢出鲜血,语不成声道:“我只是在救你,我不想你死。”
寺汐碧绿的眸子忽然化作血红,尖叫道:“我就算是死,我也要杀了她。”
易无咎压低声音,温声道:“那么你便先杀了我,因为去地狱的路太孤独,我不希望你一个人走。”
元无极木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思念,仿佛是爱恋,仿佛是厌恶,仿佛是漠然,仿佛是追悔,又仿佛是垂怜。这个在乾元帝国一呼万应,挥手江山的男人,似乎已失去了镇定自若、天地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帝王气概。
“你是谁?”他犹疑地问道。语气中似乎有一丝质问,似乎有一丝关心,似乎有一丝期待,又似乎有一丝哀怜。
所有人都呆了。
“我是谁,这很重要么?”寺汐脸色苍白,却突然嫣然一笑,道。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就像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
“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么?”元无极的声音忽然微微颤抖。他那本来稳定的袍袖,忽然泛起了层层涟漪,就像秋风掠过平静的湖面。
莫皇后已缓缓走到元无极身边,静静地望着寺汐。
寺汐本已平静的眼神,忽然又如春潮一般涌动。如春花俏丽的脸庞扭曲变形,就如同花朵在春风中凋零。她的声音冷漠如冰,却又似乎燃烧着暗沉的火焰,道:“我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我的生死,本不劳你挂心。”
元无极颤声道:“你果然,你果然……”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已恢复平静,冷冷喝道:“放开她。”
他缓缓转过视线,淡淡盯着元思亨,道:“她就是你那两情相悦,要朕赐婚的那位女人?”
这种平淡,似乎孕育着可怕的风暴。
元思亨浑身瑟瑟发抖,已然跪伏在地。
元无极冷声道:“你可知,她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元思亨如遭雷击,猛然抬起头来,瞠目结舌,满目尽是恐惧之色。
寺汐嘿嘿冷笑道:“元思亨,我曾经问过你会不会后悔。现在我还想问你,会不会后悔?”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疯狂尖笑起来。
元思亨面容亦已扭曲,冷汗从额头涔涔滴落,语不成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寺汐笑声突然停顿,声音变得残酷而诡异,道:“我亲爱的弟弟啊,只因为你很愚蠢。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虫蚁,毫无价值地苟活在这天地之间,生无可恋,死无可惧,自是不配生活在高墙深院的大内帝宫。但是你,比我更不配生在帝王家。因为你不仅像猪一样愚蠢,而且像猪一样乱伦。”
元无极面无表情,沉稳如山的身躯却是微微一晃,旋即稳定如初。
元思亨的面部五官却已因恐惧而扭曲,似乎已完全挤在了一起。他已在地上缩成一团。
“凄凉别后长相忆,朝露暮云知何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寺汐满眼尽是残乱的泪水,厉声叫道:“高居深宫禁苑,深得帝王恩宠,尊贵已极的慕容贵妃,居然自喟别后凄凉。那我,我,我那流落民间饱受苦难,今日不知明日死的母亲,又是何等凄凉,何等可怜?”
慕容太古脸色剧变,也已振袖长拜于地。
元无极却没瞧他,只是微微垂下龙目。
莫皇后叹息一声,挥手道:“卿等且退下。”
元无极道:“不必,帝王家事亦是天下事。朕既贵为天子,是非曲直自是不必刻意隐瞒,以免徒增揣测,令天下谣言纷纷。”
他默然半晌,叹道:“你,你母亲可安好?”
寺汐冷冷道:“我八岁那年,她便已死去。我本在她怀中沉睡,她的怀抱便是我最温暖的家。但是当清晨我醒来,却已发现她永远不会醒过来了。我从此没有了家,但是我并不难过,反而很开心,只因为我知道,人间是她的地狱,她只有死才会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