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极龙目掠过一丝黯然,微微向前迈出了一步,却又猛然顿住。
易无咎也已泪流满面。他这一生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亦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他的身世与寺汐相比,也不知道究竟谁更悲惨。
他的肩膀忽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扶着。转头看去,却见天羽右手搂着他,左手牵着苍涛。他们也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也是孤儿,曾经孤苦无依的生活在世间。他们在茫茫尘世相遇,相依为命,彼此扶持,彼此照顾。他们本不是亲兄妹,却已胜似亲兄妹。
元无极道:“朕愧对你们母女,但是朕没有错。”
寺汐厉声尖叫道:“不,你错了,你错了。”
元无极道:“二十年前,朕巡视生死线,遭遇兽族截杀,麾下死伤殆尽,九死一生之际得你母亲相助,才侥幸逃出生天。那一战后,朕重伤卧床,三月不起,乾元帝国举倾国之力,寻朕不得。是你母亲昼夜不休,将朕照顾康复。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三月,岂能不生男女之情?”
他的眉头缓缓打开,抬头望向那广阔辽远的青冥。
一轮冰盘似的明月高高挂在通天塔顶。
好大一轮月亮。
中秋月圆,人间团圆。
夜色如洗,月色如水,秋风如雾,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朦胧而凄迷。
只不过片刻之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眉头渐渐又已紧锁,声音也变得沉重:“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朕有一天忽然发现,她居然在修炼魔功。她居然是流落人间的魔族之人。”
寺汐冷冷道:“所以,你认为她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元无极黯然半晌,终于颔首道:“不错。”
寺汐脸色再度变得凄厉,声音也变得尖锐无比,道:“所以,你废了她的魔功,将她幽拘在无虞山脉。”
元无极脸色变幻不定,道:“不错。朕为她修建了雅舍,安排了童仆,朕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寺汐碧绿的双目已然血红,嘶声吼叫道:“她因魔功尽失,每月初一、十五饱受反噬之苦,全身经脉、筋骨、肌肉无不腐烂重生,你可知道?”
元无极睁大双目,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明明,明明……”心情急切之下,他竟已忘记自称为朕。
寺汐厉笑道:“你当然不会发现。只因为她绝不允许你初一十五过来,只因为只要你来,她就一定会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就像马上要出嫁的新娘一样。只因为她,她,她……你已是她唯一的寄托和梦想。只可惜,只可惜,只可惜,一年之后,你渐渐地已不再来,她只能一日复一日空对孤枕,辗转难眠,只能一月复一月,毫无希望地饱受苦痛摧残,毫无希望地苟活着。”
元无极目露痛苦和惭愧之色,喃喃道:“我,我,我……”
寺汐冷笑道:“你没有任何不得已的理由,你只是新收了慕容才人入宫而已。无情本是帝王家,这当然不是你的错。我母亲并没有怪你,因为很快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她唯一的寄托和期望。”她那双碧绿的眼睛忽然在灼灼发光,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童年的那段记忆,也许是她这一生的唯一亮色。
只不过,这缕光芒很快被乌云掩盖。她的面孔,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凄厉而凛冽,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冷酷,就像地狱的风声:“我陪着母亲,过了八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我母亲就算脸上的肌肤一块一块往下掉落,就算手脚肌肉尽去,只剩白生生的骨头,依然瞧着我微笑,依然微笑着告诉我,她爱我,她爱我,她很好,她很好。她为了让我不要害怕,甚至亲手抱着我的头,贴着她肌肉腐烂的胸膛,听她那熟悉而温暖的心跳。我,我居然不知她的痛苦,我居然在她的胸膛磨蹭,我居然还要吃她的奶。”
寺汐已是泪流满面。她的声音如梦呓一般令人心痛,又如幽魂一般令人心寒。
元无极满脸青白,颓然坐倒。
寺汐嘿嘿冷笑着,身体忽然泛出灰色的元气,像一条灰色的锁链缠绕住她的躯体,她的四肢,她的脖子。
元无极失声叫道:“你,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
寺汐疯狂尖笑道:“正是你心中所想的那种功法。”
元无极身形微晃,已用三根手指轻轻搭住了寺汐的脉门。他的面色在手指搭住脉门的瞬间,已变得极为难看。
寺汐呵呵惨笑道:“已经没救了,我会慢慢死去,就像我妈妈拥抱着我慢慢死去一样。元思离死在我手中,元思平和元思贤差点被我杀死,元思亨和慕容贵妃的苟且之事已被我发现。现在,你可以杀了我。只要想到你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就觉得真开心,真解恨。”
“我不会杀你,你必须答应我努力活下去。否则,我就杀了他,还有他和她。”元无极面无表情,依次指着易无咎,指着天羽,指着苍涛,冷冷说道。
他自然已看出,这三人与寺汐的关系非同一般。
“你杀不杀他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便是答应你会努力活下去又怎样?然后,你会亲眼看着我的生机一点一点消逝,我的身体一点一点魔化,但是你却无能为力。哈哈哈哈……你若未见过我妈妈的痛苦,我不介意带着你重新体验一遍。”寺汐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她碧绿的眼眸深处,开始隐隐燃烧着灰色的火焰。
元无极出手如电,已封住了她的丹田。他扭头转向青桐,喝道:“她虽是我女儿,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去,将她放逐入无尽深渊,自此生死再与我等无关。”
寺汐叫道:“你果然是懦夫,是胆小鬼。你终究不敢眼睁睁瞧着我悲惨死去,你终究又选择了逃避。”
元无极牙关紧咬,喝道:“青桐,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