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懂了一切。
救人是水盈的职责和本能,不管谁遇危都会救。无论是他,还是父皇。
他们一见钟情,然而却未在水盈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从古至今救的人太多了。
不是十年,不是百年,而是九千年。九千年沧海桑田,水盈所救之人如过江之鲫。
秉承她意志传承下来的人更多不胜数。如何会记得芸芸众生中毫不特别的一员?
若至今为止所遇之人均无特别,那么蓝笛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看着众生万物的那双眼,真切将他映入其中。相互凝望,常带笑意。即使实力不对等,即使寿命不相同……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们从未想过白头偕老,只愿珍惜相伴的时光。
或许未曾说一句心悦,一个眼神已饱含千言万语。他懂,她也懂。
纵然面对事实,君圣恒仍旧抱着那么一丝希望。
在分别前,与蓝笛单独谈话。
“蓝大夫,师父自由如风。她向来随性,不知你们打算去往何处?”
蓝笛含笑摇头:“盈儿想定居下来,便在缤城好了。我想开个医馆治病救人,一身医术不至荒废。盈儿是驱魔师,斩妖除魔也能赚钱吧?陛下放心,我们不会离开玄灵国。”
通透的心思,温和的言语。
君圣恒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如此甚好。朕赐你们宅院居住,也会叮嘱官员不为难你们。蓝大夫,好好照顾师父。你是第一个能令她停留之人。”
“多谢陛下。”蓝笛一拜。聪明人无须什么都说破,心照不宣才是默契。
君圣恒问不出口的问题,在蓝笛温柔的笑意间化解。
世间之人千千万万,却只有一个蓝笛。一个能陪伴水盈身侧的蓝笛,那位置旁人挤都挤不进去。
问再多,不过增加不甘。
君圣恒送他们离去,派人时时传回近况。医馆开起来,水盈的生意也做着。
起初很难,没钱可谓寸步难行。就算知道病人的症状,知道如何治。
却苦于无钱买下昂贵的药……
君圣恒批奏折的手一顿,不敢置信抬头:“你说什么?”
暗卫躬身禀报:“那病人因无药治病身亡。国师大人悲伤落泪,一直情绪不佳。”
“师父她……”君圣恒愣住。
哭了?
墨水滴在奏折上,他久久无法回神。师父学会了笑,而今学会了哭。蓝笛让她鲜活,教会所有情绪以及感情。
“下去吧。”君圣恒放下笔。
暗卫领命退下。
御书房只剩他一人,心里涌出难以抑制的不甘心。不甘心,却无能为力。
求而不得仿佛是他们君家男人的诅咒,世世代代传承下来。
“用尽手段得到她。她再强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
老祖宗又在蛊惑他。
说没有想法是假的,但所有想法都只停留在想的阶段。
他不会实施,也不可能实施。
让他一见倾心的,是强大淡然又纯善的天降神女。
凡人如何配得上。
这些年他一直关注玲珑堂,视线从水盈身上移向蓝笛。
仁心仁术,悬壶济世。无强悍的实力,却在用尽全力做力所能及之事。
至纯至善,妙手回春。
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玲珑堂在缤城扎根。两人颇受百姓爱戴,声望比官府更甚。
多疑的皇帝应该会认为很危险,但一次又一次传回信报让君圣恒知道。
缤城比任何城池都安全,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各司其职。全城人信任水盈,同时对国家忠诚崇敬……
君召瑾的灵魂消失。
君圣恒拿回身体的控制权,站起注视水盈:“多谢师父相救。”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说,你不用叫我师父。我没教你什么,当不得师父之称。眼下说开正好,以后你别再叫我师父。说好了啊,不用反驳。”水盈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不是她看不上,实在是他们没有师徒缘分。这么多年来,唯一让她生起收徒之心的不过一个水玉醉。
可惜无缘,该遇到时没遇到。若早遇到,她必不会让他是那般结局。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水玉醉虽死,却成为水家年轻一辈奋起的导火索。
如今掌权一脉,多是当初倾慕他的旧人。知晓他的理想,愿意追随其步伐。
本打算尽心辅佐,哪知道世事无常。时至今日,大长老他们心中仍然想水玉醉还活着多好。
执掌圣长老之位,他们全心辅佐。定能让水家更上一层楼,子弟再创辉煌。
水盈轻叹:“事情解决我们也该离开了。对了。你,大总管是吧?你过来,咱们聊聊。”
章亦玉不自觉打个冷战,但不打算为自己辩驳。做了就是做了,何必找借口。
他走上前躬身行礼。
在水盈发作前,蓝笛微笑解释:“盈儿,他确实给我端了碗药。想让我假死,逃过一劫。看在他用心良苦的份上,不要过多苛责。他已经做得很好。”
章亦玉不敢置信抬头望蓝笛。
从小到大,他最常听的话是:你还可以做得更好。
第一次有人跟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心里漫上一阵委屈,这些年竟只有一个蓝大夫懂他。
落魄的世家子弟,为撑起整个家族不得不进宫。一步步走来,坚守着底线使手段。
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被自命清高的家人理解。认为他自甘堕落,有辱门楣。
可若不是他,家中的弟弟岂能在群狼环伺中活下来?多少人盼着他们倒,盼着他们家族就此消失。
对手实力强大,仕途之路被阻。他只能另辟蹊径,舍弃自己走上高处。
如此家族才可翻身。
族中兄弟才能再走仕途,那些宵小的嚣张气焰方打压下去。
水盈颔首:“我知道。章总管,阳奉阴违干得挺溜。既然你有心帮阿笛,我自当礼尚往来。屠龙必遭反噬,尽管那是条恶龙的残魂。你手刃他,因果加身,命不久矣。”
何止命不久矣,下场可谓凄惨。
一点反噬,水盈手一捏就散。由她除掉君召瑾最为稳妥,偏生董书兰和章亦玉横插一杠。
知道他俩为在君圣恒面前表忠心,水盈便没阻拦。
不管出于什么用意,章亦玉付出行动帮阿笛。明知一旦被发现性命不保,依旧做了。
这人情要还。
章亦玉没什么表情,做事之前早深思熟虑。族中兄弟已成长起来,他此番退场最好。皇上无论补偿还是赏赐,家族兴起有望。
他一个残缺之人,生死何足道哉。
水盈歪头一笑:“慷慨赴死,你是不是觉得很大义?有我在,哪那么容易死。”
阿碧伸懒腰,打个哈欠。
它瞥向一边,忙一天是不是该吃饭了?都不饿吗?
“什么?”章亦玉没明白。
水盈直接在他额头一拍:“我的意思是小小反噬,算不得什么。瞧,轻轻一拍就散了。以后只要你保持本心,不会再出问题。珍惜这次机会吧。”
章亦玉愣在原地。能取他性命的反噬,这么简单被拍没了?真的?……
水盈扫视四周:“什么困阵,不伦不类。念在我们曾师徒一场,我让阿白来给你弄个好阵法。省得你以后又被附身,搅得整座城不得安宁。此次朝臣元气大伤,你好好安抚。”
“多谢师……国师。”君圣恒拜谢。师徒既无缘,何须强求。
他抬眸见蓝笛和水盈说话,那样眉眼具笑的神情在任何时候都看不到。
只有面对蓝笛,她才会神采飞扬打心底欢喜。
董书兰凝望君圣恒眉宇微蹙。后位悬空,原因竟在此。
既不得,何必挂念。
章亦玉望向董书兰,别开头眼眸微垂。曾经的青梅竹马,再见物是人非。
蓝笛浅笑抚去水盈脸颊上的发丝:“事情解决,我们该回去了吧?”
“嗯。”水盈回头挥手,“剩下的你们善后,我们先走了。忙老半天,饿死我了。”
“想吃什么?回去我给你做。”
“什么都好。阿笛做什么都很好吃。我不挑。”
“我觉得盈儿还是挑的。比如苦瓜。我做个苦瓜炖排骨,你也吃得下去?”
“不,敬谢不敏。”
伴着蓝笛的轻笑,他们渐走渐远。
君圣恒遥望他们的背影,不由自主想起当年的惊鸿一瞥。
明明容貌不是最漂亮,身段不是最柔美。可她就是吸引人眼球。
独特的气质在众多华美贵女间亦鹤立鸡群。水盈不是娇嫩的花朵,她是巍峨的高山,是潺潺流动的溪水。
她只站在那里,便自成一个世界。无须华丽点缀,只盈盈回眸。
什么倾国倾城的容颜,在那样的眼神下尽显暗淡。
她从不是世俗女子……
“陛下,宫中尚有许多事需要处理。这段时间各宫妃嫔有些不安分……”董书兰开口。
君圣恒伸手抚住心口。看着水盈走远,仿佛他内心澎湃的感情被封存。
再无年少热恋,只剩局势下的权衡利弊。他是帝王,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永远不可以放肆。
只有面对水盈,他才能放松那么一小会。告诉自己可以稍微不那么紧绷……
“兰妃,你逾越了。”君圣恒的灵魂在体内虽被君召瑾压制,很多事依旧能看见。
妃子的争斗,宫人间的尔虞我诈。他不点破,是因为他们还有用。
董书兰惶恐跪下。不管哪一位皇帝,皆有不可挑战的权威。只是在水盈面前,他们刻意不展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