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盈唇角微勾,手撑下颌:“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没数?还是你以为阿笛会对我有所保留。怎么?你脸皮那么薄?事情敢做,却怕人说?这算怎么回事呢,你说。”
她礼貌笑着,毫不留情冷嘲热讽。
蓝萧抬眸不置可否,眼前女子声名远播,非寻常人。他不予得罪,只好忍耐。
气氛安静,十分尴尬。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还是不待见的人。
水盈哪肯委屈自个陪坐,起身就走:“我最大的涵养已用来不赶你出去,没兴趣陪同。自己待着吧。别四处乱走,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我可不负责。也就长得人模狗样……”
她碎碎念离开。
小厮看看自家主子,乖乖站一边。
蓝萧自斟自饮,很有耐心等待。
水盈走到廊下拍拍阿碧的头:“去接阿笛。告诉他有不速之客,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阿碧喵一声,跃上屋顶远去。
水盈眼神幽深回头望厅堂,不管蓝家的人想做什么,休得伤害阿笛分毫。
阿笛并非孤身一人,现在有家人。他们会保护好阿笛,不会任人欺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中年男人一家欣喜将蓝笛迎进屋,满含期待等在床前。
蓝笛伸手搭脉,观看病人症状。
一眼知实情,他想到什么起身走到桌边打开药箱:“老人家不是得病,而是寿数已尽。我最多能吊他一口气,让你们一家人好好道个别。”
满屋人震惊,抹泪的抹泪,不知所措的不知所措。
中年男人不相信:“传闻蓝大夫能活死人肉白骨,病症一摸便痊愈。多少诊金我们都愿出,还望大夫施以援手。”
蓝笛无奈道:“外面以讹传讹,怎可相信。世上哪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
一个年轻的小辈心直口快:“我看你就是不想救。多少钱我们都出,你尽管开价。”
好些人点头,与他同仇敌忾。
中年男人不说话,直直盯着蓝笛。
扫视在场众人,蓝笛合上药箱正视他们:“诸位,我只是个大夫。你们这番,实在是为难我。古话有云:福寿康宁,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病,亦人所不能无。”
世人本向往幸福长寿、健康安宁,死亡疾病亦不可避免。
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没法逃避。
蓝笛轻叹:“仙妖尚有天人五衰,何况人。我劝各位随其自然,莫过分强求。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遵循自然,让老爷子好走吧。”
众人互相看看,拿不定主意。
外界将蓝大夫传得神乎其神,又身处玲珑堂与水盈姑娘为伴。或许知道些什么凡人不知道的法子。
难道他们想多了?
延年益寿,终是梦一场。
中年男人细思后摇头,摆手让大夫继续看诊。既是寿正终寝,便为喜丧。
蓝笛颔首,取了参片让老人家含住。回光返照,老爷子悠悠醒转。
一家子热泪盈眶,依依惜别。
蓝笛收拾药箱,看一眼又哭又笑的他们走出屋子。临终道别,不留遗憾。
他刚走到院子,阿碧从房顶跳下来。猫轻巧落在蓝笛肩头,亲昵蹭蹭。
“盈儿让你来接我?她啊,还是不放心。好了,我们回去。”他呼噜阿碧的下巴。
阿碧一脸享受:“家里有客人,姓蓝名萧。他想请你回蓝家,小盈让我先来知会一声。”
蓝萧……
蓝笛的手一顿,大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知道了。”
阿碧仰头眯着眼,却因面具遮挡看不清蓝笛的神情。只是从微抿的嘴唇能看出些微情绪,大概不是兄弟重逢的喜悦。
它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会给阿笛撑腰。
阿碧一只脚抵住蓝笛的脸,表情自信得意:“有事只管说,咱们二话不说直接上。”
蓝笛微笑摸摸猫头:“好的,我不会和你们客气。记得下手轻点。”
“没问题。”阿碧嘚瑟摇尾巴。看在阿笛的面子上,下手轻点就轻点吧。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已不是孤家寡人。蓝笛静静走出府邸,是时候回去面对了……
来时坐马车,回去慢慢走。
他刚步入大门,在槐树下见到等候已久的水盈。
她迎上去:“蓝家的人在厅里等着。你不用管他,不想回便不回。我能护你周全。”
蓝笛温柔莞尔:“盈儿,我知你忧心我。可有些事不是一直逃避能解决的,我打算回去。”
水盈闻言,将许多劝解的话咽回去:“考虑好了?”
“深思熟虑。”蓝笛轻轻颔首。
从离家那刻起他就在想总有一天要回去,必须回去。
能逃避一时,不能逃避一世。
他已不再是当初的他,现在的他内心十分坚定强大。
“既然决定了,我们陪你一起。本就是你的家,回去看看也好。今日天色已晚不好出门,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交代。我告诉阿蝠帮忙收拾行李,又要出远门了。”水盈开始安排。
“多谢盈儿支持我的决定。”蓝笛感激又无奈。他总是给大家添麻烦。
水盈笑弯了眼睛:“你的事自己决定就好。我不能替你做决定,唯有全力支持。”
并非当事人,没权利擅自为其决定什么。可以劝,可以告知事态危害发展,但只能本人决定如何选择。
即使面对仇人,原谅还是报复亦不能代劳。这是对当事人最起码的尊重。
“谢谢。”蓝笛浅笑。
水盈指指厅堂挑眉:“要我陪你一起见他吗?”
蓝笛摇摇头:“我想单独和他说说话。毕竟我们四年没见了。”
“好。我去找阿蝠。”水盈一把薅走阿碧,挥挥手去绣庄找阿蝠收拾行囊。
走过垂花门,蓝笛看向厅堂。近乡情怯,过往记忆不断涌上来。那些痛苦的、伤心的,癫疯般的至亲家人。
他一步步走到大厅,站在门口遥望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大哥……
小厮注意到来人,小声提醒。
蓝萧转头,见到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的弟弟。不再稚嫩,不再不食人间烟火,成长得坚韧成熟。
温润如玉,却不柔善可欺。他站起身,一时有点不敢认。
即使隔着面具没看到真容,光凭感觉便知对方是谁。
蓝笛点头:“稍等,我放东西。”
他转身去医馆,放好药箱。多年相见,内心十分平静。
蓝笛轻轻一笑,感受到自身的成长。没有不知所措,没有情绪激动,如平常便好。
他交代起阳几句,再度回到厅堂。
桌上茶水不多,蓝笛烧水端来亲手泡茶。一人一杯,边饮边谈话。
小厮识趣退出去,守在门口。
蓝萧接过茶抿一口赞赏道:“以前你便喜欢鼓捣这些东西,而今手艺更佳。还记得你在书房里能呆整整一天,谁劝也不听。二弟,老祖宗很挂念你。”
茶、棋、书是蓝笛最喜欢的三样。在家时成天泡在医书里,或饮茶下棋。
无人为伴,不过是他自娱自乐。
蓝笛捏着茶杯心里有千言万语,想了又想却只说出无关紧要的话:“好,我随你回去。奈何我如今携家带口,并非说走就能走。还需准备一番。”
动作一顿,蓝萧抬眸。提及家人,他的二弟语气格外温柔。
玲珑堂吗……
他放下茶杯:“怎戴起面具?脸受伤了?你自己就是大夫,治不好?”
蓝笛含笑摇头:“盈儿做的特别面具,我很喜欢便一直戴着。”
提及此,二弟可谓柔情似水。那个说话不饶人的女子,在二弟心里分量很重。
蓝萧手里把玩茶杯:“水盈姑娘赫赫有名,当朝国师,第一女驱魔师。二弟喜欢她,配得上她吗?你的体质纵然稀奇,但注定寿命不长。你已二十好几,还剩几年好活?”
“大哥最近读了什么书?可知晓千古名句?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我觉得寓意极好,大哥应当多多学习。古人圣贤之言自有其理。”蓝笛漫不经心回应。
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蓝萧不动声色扬起一丝冷笑,这是在告诉他不要管闲事,谁的事让谁自己做主。
和水盈姑娘相处久了,二弟倒也学了伶牙俐齿。
蓝萧抬眼一笑:“二弟变了又没变。依旧喜欢读书,学些好东西。”
“自然,生有涯而学无涯。”蓝笛为其添茶。
话已至此,没甚好说的。
认同此话,蓝萧点头:“确实,我该多多跟二弟学习。今日我去寻个客栈住下,来日再来讨教。二弟说的我确实不懂。我只知: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说完,他微笑起身离去。
蓝笛望其背影,心中接下去: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的思乡诗。远行的儿女谁不想回家?可那个家真的希望他回吗?
老祖宗、父亲母亲、叔叔伯伯、大哥堂兄弟等,有几人真心盼他归?
只为团聚,不为任何阴谋。
蓝笛饮下一口茶,尝到无边苦涩。好苦的茶……
阿紫瞅了又瞅,探出头来:“客人走了?我做了点心,阿笛快帮我尝尝味道。”
“好。”蓝笛应声。
阿紫欣喜奔到桌边,放下一盘点心满眼期待:“快尝尝。”
蓝笛拿一块糕点入口,香甜软糯,十分可口。嘴里的苦味被冲散,剩下恰到好处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