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进士面面相觑后商量着明天该如何,最终大家的目光都着落到了今科第二名的綦毋潜身上。身为状元的柳轻侯太特立独行,又不大喜欢交游,尤其是出了这两天的事情之后,綦毋潜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一科的进士首领。
綦毋潜来自虔州,小字孝通,年纪约在三十五六之间,在众多同年注视下轻抚着颌下短须略一沉『吟』道:“此事若是不知道也便罢了,既是知道若不去走一遭恐难免遭人非议,毕竟都是同年,这一点香火情分总还是要顾的”
议定之后,众人相约明天早上在开化坊门处集合,说定之后出了皇城便各自散去。
这一天过的很快,第二天早晨綦毋潜起身后打定主意到柳宅敷衍一下后就去吏部探探口风,只要昨天关试顺利今天就动身回虔州探亲。
新进士在关试通过后照例都有探亲假,依据路程的远近三个月至六个月不等。想到此番衣锦还乡后的荣耀及家人的兴奋欣喜,他真是归心如箭,对于柳宅之行也就愈发的敷衍。
这个今科压了他一头的柳轻侯委实是太能折腾了,跨马夸街的事情刚过,就又整出个园林营造出来。术业有专攻,一个读书人去抢匠师们的活计,分明是不务正业,又能弄出什么名堂?
此去注定是浪费时间,但身为同年却又不得不去,真是糟心的很哪!
心里埋怨着出了门,到达开化坊没等一会儿同年们都到齐了,大家闲话中的意思都跟綦毋潜一般无二,搞得为人很厚道的綦毋潜不得不忍着气反复叮嘱,此去是给同年壮声势的,哪怕就是柳轻侯弄的园子再难看,大家也好歹口下留情,免得惹人笑话。
他这边嘱咐完毕正要走时,身后又来了一大群人,当先者正是昨日见过的工部主司员外郎韩元寿。
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不下四五十人之多,除了工部及将作监一些官吏同僚外,剩下的泰半面『色』黧黑,手掌骨节粗大,介绍才知俱都是京中园林营造中最负盛名的大匠师们。
两造里撞在一起便是结伴而行,沿途边走边听着韩元寿一行的闲聊直让綦毋潜心中暗暗叫苦,他们哪里是去贺喜的?听他们那毫不掩饰的讥嘲,分明是结伴上门砸场子的。
哎呀,这个柳轻侯啊真是太能折腾了,前面的事情还没了,怎么又把京中园林营造行给得罪了!而且这里面还挂着个员外郎,虽然只是工部的,但那毕竟也是六品官,工部主司之佐贰啊。
盼只盼他那园子不要太差才好,否则自己这一帮同年也难免脸上无光。不过再想到他那是自造园林,綦毋潜也就不敢指望了,心中打定主意稍后进园子后晃一圈儿尽到香火情分后就走,绝不多留。
不一时到了柳宅前,柳宅大门洞开,却没见到主人柳轻侯,只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迎客。
目睹此状,适才介绍为韩元寿胞弟的韩元康一声冷笑,大声道:“状元郎果然是状元郎,好大的架子,从六品朝廷大员上门竟不值得他出门一迎?真是枉学了一个礼字”
“此前有尊客先到,我家公子陪着进去了”那管家不急不恼,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话就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到新进士们面前致歉并邀客。
綦毋潜巴不得离这帮不怀好意上门的人远点儿,跟着那名唤乌七的大管事进了门,韩元康见状气的要死,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贵客”的下台阶话后,也跟着走了进来,韩元寿则是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进门之后綦毋潜等人婉拒了乌七先往三进院子奉茶的邀请直奔西园,尽快转一圈儿尽快走。
乌七见状也就从善如流,领着众人穿过一进进院落最终停在了一处形制古怪的门前。
彼时之园林营造形制尚还粗疏,关中富贵人家的园林往往求恢弘之美,入门处首在轩敞,习惯之下看着眼前这个门还真是怪异的很。
其怪一是在于小,这门真的不大,最多就是容两人并肩而过;小之外还圆,满月般圆溜溜的门上有匾额书写着篆书的“西园”二字。
从綦毋潜所站的位置往门里看去,别说轩敞了,除了一片碧绿的翠竹之外竟是什么都看不见,唯有一条麻石小径在竹林中蜿蜒而去。
说是偏院倒更合适,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个园林。綦毋潜再度看了看乌七,确定没搞错后,将信将疑的跨过月门踏上了麻石小径,
身后,韩元康“小家子气,这也敢称园林”的嗤笑声已经响起,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在麻石小径上没走几步,綦毋潜便感觉到一股幽幽的清凉之意从四周浮现,小径并不笔直,而是随着竹林的长势自然蜿蜒,行走其间野趣盎然。
今日天气甚好,明媚的阳光洒照下来却为竹林的枝叶所阻,最终落在小径上形成一片片不规则的斑驳光影,此时此景,竟让酷爱山水自然美景的綦毋潜油然生出几分诗思,原本来晃一下就走的想法也被好奇心所取代,就想再往下走走看看,竹林之后究竟是什么。
一路走下去,好奇心也就随了一路,越走越奇,越走越美,越走也越是惊讶,惊讶于园林原来竟然还可以这样建造,惊讶于这个园林果真是柳轻侯弄出来的?他的心思灵巧竟到了如此地步?
新进士们边走边赞,而赞叹的频率又是如此之高,渐渐的竟还有人走着走着就停在某处『吟』起诗来,人人皆道今日不虚此行,竟是在北地的长安看到了江南之清新秀美。
新进士们赞叹不已的时侯,韩元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心底的吃惊则是每走几步便加重几分。
新进士看热闹,身为工部主司员外郎的他则是看门道。他自然能看出这个西园的占地面积其实远远算不上大,但就是在这一片不大的地域中,柳轻侯竟整出了别样乾坤。
这个名之为“西园”的园林纯以数亩勾连外间活水的湖面为主,水面广阔清澈,景『色』平淡天真,疏朗自然。而后全园以此小湖为中心,堆土成山,垒石成岭,复有不求轩敞阔大,却力求精致自然的楼阁轩榭点缀其间。
这些个建筑的建造完全打破了唐人匠师早已习惯并奉之为天经地义的对称结构,可谓随物赋形,每一样每一处看去都是极得自然之美,恍似没有半分刻意雕琢的痕迹。
连接这些楼阁轩榭的又有诸多漏窗、回廊,配合山石、古木、绿竹、花卉,越走越看,越发觉得这那里是个园林,简直就是一首诗,一幅画。分明不大的园子竟是渺远幽深,似入名山可谓是一步一景。
先时身后跟着的韩元康等人还有讥嘲,慢慢的那讥嘲声便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了他一人死鸭子嘴硬般的干话,终于就连他自己那干话也说不下去了。
至于其他的大匠师早在不知不觉间四散开去,虽然嘴上都没夸什么,但脸上的震惊,眼中别见天地的惊喜却已说明了一切。
跟这些大匠师不同的是,韩元寿邀来的工部及将作监官员则是实实在在的高兴,且是这份高兴就毫不掩饰的表『露』在脸上,边看边啧啧称赞,口中还不断叫着要见柳轻侯。
目睹他们这股子兴奋劲,韩元寿只恨自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