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不黑,边际处泛起月白色,混合着蓝青,又与淡薄的流云交织在一起,好像悠闲来去的海潮拍上礁石似的,时不时也撞到月亮。
任双熄火后车内很安静,仨人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黑,最后还是赵柘先说话。
“人家好歹在九令局。”他叹息道:“官大半级也是大,压死人啊。”
任双气得快把大腿拍烂了:“就是档案馆的破馆长,没啥技术含量的活儿都能让她干出错,还真拿自己当领导了!”
我问了几句,然而他们不待见这人,赵柘只说:“你不认识,一会儿就见识了。”
“不认识挺好,不是正经人!”任双越说越激动:“李瑾菲这货乃信奉‘笑贫不笑娼’的典型,为钱和地位啥烂事儿都能做出来!没招儿,就有人吃这套脏活儿!”
赵柘觉得可以理解,点起烟接着说:“毕竟一路走来不容易,体会过落难凤凰不如鸡。她为变得有价值付出不少,爬上来之后还得巴结领导,也得在张秘书面前做小伏低,只能在咱这儿发泄了。”
任双连连摆手:“比俺们低的她看不上眼,比俺们高的她不敢得罪,这不就剩咱了吗!我又不欠她啥,才懒得受窝囊气!要真掰扯起来,关岐山那回......”
“你他妈闭嘴吧!”赵柘没好气地打断任双,又警告他:“这事儿谁都不痛快,待会儿进去管住你这张嘴,尤其当陈郁的面,说话先过脑子。”
陈郁是第二处主办,能掐会算且格外低调,是以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深。
他斯文儒雅,谈吐之间有一股书卷气,总是一把折扇不离手。我看过一眼扇面,乃“双仁”画的山水。
七系墙壁上挂的书画全部出自双仁之手,这位着名画家是中陆人士,一幅真迹价值连城,甚至云洲都有人远赴中陆重金求画。
起初有许多人仿他的画以求利益,之后渐渐没有了,因为怎么看都是赝品,绘不出双仁半分精髓,陈郁和七系的画倒是真的。
任双催促我们快走:“看姓李的这回又要放什么屁!”
我为躲避圆月光掐穿行诀入室内,任双紧跟着进来,拧起眉头就骂——草!满屋劣质香水味儿!
几位主办在墙边码作一排,都臊眉耷眼地站着,见我们回来顿时露出无奈神色,又在看到我之际转变成惊诧和疑惑。
“你受伤了?”关曼走过来打量我:“看你还好呀,怎么弄一身血呢?”
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此时拨开关曼,晃着大胯扭到我正前方,发出一种令人别扭的笑声:“你就是新来的五处主办呀?”
她猪鬣般刚劲的睫毛绕着我扇来扇去,又阴阳怪气地说:“我还奇怪,新人怎么会让楚尽急到薅人脖领子,原来是逞着一张脸!”
“李馆长,你好!”赵柘和颜悦色地迎上去:“这是谁敢造楚尽的谣,还‘薅脖领子’,压根没有的事儿!”
李瑾菲轻蔑地鄙视赵柘,翘着兰花指从镶满宝石的包里捏出电话,又调出一段动态画面呈给大家看。
这是第一处楼外的场景,我看到自身胸口并无异样,不同于我所见湮魔杵虚影,而小段在手足无措地打电话,挂断之后赵柘他们很快赶到了。
赵柘和任双去往楼内盘问,楚尽先来看我,又问旁边的小段几句,或许交流不顺,确实动手了。
李瑾菲收起电话,以胜利者的姿态再次看向赵柘:“这监控录像还热乎呢,就是你所谓没有的事儿?”
赵柘娴熟地应付李瑾菲,右手同时背到身后做出一连串手势。
七系有许多黑话,传递信息的方式也不少,这便是其中一种。我刚来时,大家还在饭桌上给我展示过,而赵柘此番的意思是——第七处主办给吕局长打电话。
第七处主要是炼器造物,主办李侗话很少,人也十分削瘦,我对他忽略为多,如今看真可谓人不可貌相。
就在赵柘和李瑾菲互探虚实之际,赵柘有一瞬间拿身子挡住了李瑾菲的视线,而李侗拿准时机使替身咒,便换来与他一摸一样的人儡顶替他所在的位置上。
人儡做工精细,不仅会眨眼睛,还会随房内声音转动眼球和脑袋,而且它的皮肉足够以假乱真,纹理汗毛,包括血管血色,都跟真人不差分毫。
赵柘和李瑾菲不知从哪句话开始不对付,渐渐地拌起嘴来。赵柘态度还算客气,虽不一味忍让,但也没有过激的话,然而李瑾菲愈发张牙舞爪,愈发失去理智了。
“你说谁心术不正?我看她才心术不正!”李瑾菲指向我:“一副祸水的样儿!”
楚尽挡到我身前,驳她道:“还轮不到你来评价她。”
李瑾菲不可思议,却哑口无言,幽怨的神情好像丈夫维护小妾,致使她正房伤透心了。
我质疑九令局选人的标准,门槛如此低吗?结果一直沉默的陈郁从旁发话了。
“脱衣服多省事。”他讽刺地冷笑:“她抬腿不跨门槛,作用也胜似跨门槛了。”
大伙附和着起哄,李瑾菲气得跳脚,泼妇似的冲陈郁狂吠道:“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任双抖着一脸横肉丝翻白眼,大迈一步踏到李瑾菲面前:“怎么着,说错了,冤枉你了?你的破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好意思做还怕别人说,不要脸非装要脸呗?”
赵柘无奈地上去拦:“都忍这么多年了......”
“你甭管!”任双一把甩开赵柘,指着李瑾菲鼻子发狠:“这么多年我都懒得点破你,今儿就跟你好好盘道盘道!”
李瑾菲故作镇定,反问道:“我哪见不得人了?”
“你不是自我标榜最体面、最纯情、最清高吗?然后到处睡觉,还一头勾搭张秘书,一头来这儿撩老楚?老楚就没搭理过你,你没逼数吗?”任双驴脾气上来,一声高过一声:“你要坦荡点儿说‘我就是鸡,就爱搞破鞋,就靠不正当手段上位,这是我的本事’,我也佩服你是敞亮人!缺德事儿全叫你做了,还要立贞洁牌坊,您这脸皮得是混凝土吧?”
李瑾菲许是被戳到痛点,显然气急败坏了:“你们好哪去了?有谁不拜高踩低?是你们这样的人给我逼成这样,你们能在这位置,凭什么我不能?你敢说现在吕局长来你们不点头哈腰?你......”
“草!你他娘真会偷换概念,少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任双打断李瑾菲,撸起袖子继续骂:“你真不要脸,人品次还是我们逼的了?挖墙脚,办公室偷人,破坏别人家庭都成我们逼的了?”
他面红耳赤,眼珠子也快瞪掉了:“照你这说法,我们得骂吕局长才叫不拜高踩低呗?尊敬和巴结是俩概念你不懂吗?我们可没跟你似的,不吃饭都能送出张秘书二里地,转头恨不得给吕局长当奶娘!”
李瑾菲气得直喘,面目狰狞地挠向任双,其余人一窝蜂上去挡。
“别拦她,早看丫不顺眼!”任双还在气头上,揪着李瑾菲不放:“多少回你来耍威风,我都没稀罕搭理你,还变本加厉上了!你一不知廉耻,二不识好歹,说话没逻辑没水平,少在我面前捏逼装紧,娘的,一身骚味儿!”
他们翻山越岭至今,任双凭真本事,李瑾菲凭手段,所以历程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机遇也不同,仿佛永不互融,俨然两个物种。
此时一道人影飞快闪入,放开喉咙叫道:“都住手,太不像话了!”
“吕局长。”赵柘面露愧色,凑到吕牧廉身边悄声说话,而吕牧廉的脸霎时变得五颜六色。
他很快意识到失态,赶忙端正神色,又大叱李瑾菲:“谁给你权利擅离职守!七系乃九令局下属机构,由我直接调遣,何时容你放肆!”
“您别动气。”赵柘真诚地解释:“李馆长没别的意思,她觉得七系有人心术不正,说是有祸水,她不放心才来看,也是好意。”
吕牧廉阴沉地问:“谁心术不正,哪来的祸水?”
赵柘赔着笑脸指向我:“新人,烟雀。”
吕牧廉肺炸了,一把揪起李瑾菲:“馆长操着局长的心,九令局容不下你!”
他翻手祭出一张带有血迹的符纸,它边角处由细密的金线缠绕,中间乃是李瑾菲的名字。
九令局得是犯头等大过才会被销九令,因为签它得以长生修炼,倚仗的是拘魂锁魄,这也是其弊端,使得解除九令即魂飞魄散,不能够再世为人。
李瑾菲擅闯七系之事可大可小,但再大也不该有此惩处,我明白吕牧廉这么做的缘由在我。
李瑾菲忽而苍老了,磕的满头是血,痛哭流涕地忏悔过错,保证再不找七系麻烦。
我看见陈郁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下,虽没有落泪,却红了眼眶。
然而李瑾菲再怎么发自肺腑地道歉,情真意切地哭喊,任双也不屑一顾,只苦笑着说:“认错?你只认贵贱强弱!”
吕牧廉一再观望我,使得大家跟着错愕,他又在诡谲气氛之中多此一举地问我:“五处主办意下如何?”
四周的复杂目光将我包围,几双眼睛闪烁着各式心思,我只能八风不动,客气地回吕牧廉,他的人,他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