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除九令的霎那,李瑾菲像被快速沥干水分又烤焦的抹布,变得粗糙干瘪,躯干呈现出僵硬的赭石色,五彩斑斓的衣服登时宽大且刺眼。
吕牧廉瞥向其他人,又沉静地对我说:“见笑,五处主办受惊了。”
我一笑了之:“局长受累。”
吕牧廉派人来处理尸体,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反而与大家促膝长谈,我在谈话间了解到李瑾菲和七系的恩怨。
那一战是七系屈指可数的败仗,也是惨烈之最。他们接到九令局的命令前去歼剿冀人,身为档案馆馆长的李瑾菲却错递材料,将众人引去妖精的地盘。
众人在路上察觉方向奇怪,便让陈郁占卜此行,得大凶之兆,然而细推七系诸位有惊无险,且彼时已经抵达关岐山下,四方妖精也都知晓他们的到来,倾巢而出进行骚扰围攻,遂战之。
李瑾菲同样意识到错误,但她带正确档案来到七系之际,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只有陈郁爱人秦琉还在。
李瑾菲没有将错行上报九令局,而是把档案甩给秦琉。
秦琉关心则乱,孤身前往关岐山去了。
她虽为陈郁爱人,却是一介凡人,这一去再不复返,待诸位伤痕累累地回来,李瑾菲把责任全推到了秦琉头上。
她说已经第一时间将正确档案交给秦琉,是秦琉没头脑还耽误事,去也捣乱,自找命短是活该,又不是她让她去的。
之后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任双亮开嗓门震得门窗都打颤——你还有理了,拿错档案为啥不上报,心虚呀?再说你交给谁也轮不到秦琉,我看你就没安好心,啥叫命短,这不让你间接害死了吗!
但李瑾菲完全不在意,说如果这么算陈郁才是罪魁祸首,主要就是因为他秦琉才会去关岐山,又说追溯源头任双也逃不掉,没他根本没这事儿。
据说那是大伙头回见陈郁动雷霆之怒,他在众元老面前数出李瑾菲十大错,桩桩足以置她于死地,然而李瑾菲死不认账,还振振有词地狡辩陈郁在诬陷她,又说她是九令局的人,真翻旧帐也轮不到七系。
任双的脸皱得如老树皮,难得一见地没有喊着说话,甚至有点低沉了:“丫真是满口喷粪,真他娘小人当道,气焰嚣张的作死劲儿,不死都对不起她。”
陈郁貌似平静,指尖却在发抖,能看出他在竭力地控制情绪,但他的状态依旧让人觉得他饱受摧残。
吕牧廉的余光一直在关注我,我但凡稍微动一动,他就很不自然,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好了,终于在谈话的间隙中找到机会问我:“五处主办为何满身血呀?”
我请他上楼说话,他便随我而来又谨慎地关严房门,随即跪地赔罪。
“李瑾菲无礼是小事,本尊且问你。”我隐约明白赵柘的动机了,他由“谨言慎行”的字条察觉出吕牧廉的紧张,借李瑾菲来找麻烦的机会向吕牧廉清晰地传达——她在针对烟雀,九令局的人得罪烟雀了。
他想借刀杀人,其实没有完全的把握,但他赌对了,可李瑾菲之前犯过诸多大错,吕牧廉都稀里糊涂地不计较,这次却欣然入局把人按在我头上杀,不晓得在打甚算盘。
我说出疑虑,吕牧廉急得满头大汗,匆匆解释道:“尸尊明鉴,在下的秘书名为张元绍,从小跟着我一路到现在,他就爱李瑾菲,多少次李瑾菲犯错都是他来求情,在下纵然早有除李瑾菲之意,也因为顾及张秘书一忍再忍了,但这次的事实在忍无可忍,也是警醒在下,祸根一时不除,便有可能酿成大患,所以下定决心不再留她。”
我和缓态度,又告诉他受伤乃意外,之后让他离开了。
我换好衣袍,屋内静悄悄的,可脑海中还回响着李瑾菲嚎哭的声音,还有她临死的凄惨神情。
任双最后评价她——最注重体面的人,死得最不体面。
我扶额小憩歇息片刻,朦胧间感知到有阴界之人在周围行动,先是在七系楼外徘徊,之后又进来了。
我来到楼梯拐角处观望,见阴差团团围着陈郁,还在簿上勾画记录,看样子在执行公务。
众人不开阴眼没看见阴差,只有楚尽不动声色地坐着,余光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
此时一名身穿公服之人气宇轩昂地入门,脚步奔向阴差,却在看到楚尽之际刹住了,我喉咙跟着发紧,因为他是竹熙。
竹熙好似被凝固在原地,仔细辨认一番之后,终于掐诀现身扑了过去。
“楚尽,你竟在这儿!”竹熙喜上眉梢,笑得灿烂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楚尽犹疑地看向他:“你认识我?”
竹熙的笑容倏尔消失了,接着拧起眉头:“你是真痴还是假痴?”
楚尽又问:“你是谁?”
“新鲜!”竹熙将脸凑到楚尽眼前:“楚大公子您快看看我,说说究竟认识否?”
赵柘看一看楚尽反应,便站出来解围道:“看您穿着是阴界中人,楚尽早失忆了,您是他旧交吧?”
竹熙脸色变得紧张:“是五千年前的事吗,严重吗?”
赵柘简单地向他阐述情况,与此同时,我听见有脚步由远及近,伴随着打哈欠的声音。
吕阳搭着扶手飘然而至,惺忪的睡眼在看到我的刹那瞪成铜铃,射出恐惧的光。
他一颗人头闪出老远,僵尸杀冀人之事好像带给他深触灵魂的打击,口中语无伦次地叫:“啊!我......僵尸......死!”
“烟雀!”赵柘闻声而来,又招呼我下楼:“甭管小吕,他回来就没说过一句人话,让他自己缓去吧!”
我跟在赵柘后面,然而竹熙拔高脖颈儿,朝这边一再张望。
赵柘机敏地有所察觉,立刻侧移一步让出我,又问竹熙:“烟雀您也认识?”
竹熙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扭脸去看楚尽,使得楚尽也怔住了,转头再看向我。
我从未设想过我们会在此等境况中相聚,所有人好像都在等我示意,幸而有阴差救场。
他们适才还在看戏,这时全部紧张起来,不敢懈怠地肃起神色,又掐诀显形,动作整齐划一地拜向我。
其他人被凭空出现的阴差吓了一跳,关曼头发都立起来了,我在情急之下朝他们叱道:“咄!”
阴差们胳膊架在空中,保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势,不敢再妄动,竹熙见状心领神会地站出来,告诉大家:“阴差而已,是来找我的。”
他做完自我介绍就开始侃谈和楚尽厮混的往事,悉心将有关我的部分尽数除掉,听得七系人不住地慨叹他们之间感天动地的兄弟情谊。
竹熙见他们捧场更高兴了,嘴皮子上下翻飞,我好久没看到他有这种精气神了。
正值大家入迷时分,我在桌下收到竹熙递来的一张锦卷,记载的是行贿十殿阴差之人的姓名——陈郁,所求乃秦琉轮回转世的下落。
我按照秦琉的死期来算,如今早已投胎了,陈郁多次行贿,阴差总会拿钱办事,即便年代久远也不至于迟迟没结果。
我祭出尸尊令,划下查秦琉传予十殿去了。
尸尊令不起眼,不懂行的权当它是破铜烂铁,实是号令阴界之物。我常戏称它为“老二”,竹熙还说过我将它叫得难听。
我把卷轴还给竹熙,他收好之后便掂量着离去,聊天热情逐渐不饱满了,时不时还会走神,终于在天要亮未亮时结束谈话。
他请诸位留步,但大家还是送出去了,只有楚尽一动不动,似乎很低落。
苍穹孤清,淡淡的晨雾笼罩着大地,楚尽的目光透过窗户和外界交融,连成茫茫一片。
大家回来后相继上楼,一时间只剩下楚尽和我。
我坐到他身边:“你不想知晓从前的事吗?”
“不是。”楚尽陷入沉默,神色黯然地静静坐着,好久之后才接着说:“朋友分明就在面前,我却不认得。”
他小孩子般局促,仿佛在责怪自身失忆,令我心痛,更是心疼,遂故作轻松地逗他道:“别不开心,我会叫僵尸舞剑,不如召来给你解闷儿?”
楚尽无奈地笑了:“你都拿僵尸哄人的?”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因为它们会的多,你要是饿了,它们还能给你做饭。”
楚尽终于不再笑得牵强,语气也轻快多了:“做尸肉吗?保镖兼保姆?”
晨风吹动我的衣袖,随发丝一起拂在楚尽手臂上,他还笑着,而我始终看不够他的笑颜,总像凄冷风雨后见到旭日一般惊艳。
我们分别的五千余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又好似度日如年,却都抵不了我们重逢短短这几天。
只要我们在彼此身边,他就还是他,我也依然是我。认得与否有何要紧,心意相通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