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九方会武,第一场是姚昀对战乾坤门的一位彪形大汉。
那大汉膀身浑圆,又套着兽皮毛裘,如同一只蛮悍的黑熊大妖盘踞场中,衬托得姚昀跟营养不良的瘦猴似的,异常羸弱,风吹起她一袭红袍,缥缈得像她也要被刮走了。
比武开始之际,大汉走章程放狠话挫对方锐气,高呼——有何看家本领尽管使出来!姚昀态度谦逊,礼貌地回复——手下留情,重在参与,打人不打脸!
但当他们动起手来,姚昀毫不留情照大汉面门一顿猛捶。
她的长刀立起来将近一人高,在她手中却不笨重,耍得相当威风,御刀术同样令人赞叹。她本身就灵巧,更懂得借刀势发挥自身优势,堪称出神入化,人刀合一。
彼时我便在想,天下用刀者集结,不及姚昀一个。
几回合下去,汉子已经被刀拍傻了,也被姚昀打懵了,身体比他上场时肿了一大圈。
五六小伙儿一边搬运他,一边吆喝号子——一二三走!一二三走!而长刀息尘停在半空,姚昀蹲坐在上面,微笑着说——承让,承让!
她衣袂裙摆松弛地垂下,清风碰撞艳丽的红袍,灿烂的春晖被刀刃反射出去,好像整个人都散发着热烈的光。
她貌似来中陆很久了,已经适应此地的生活,且具备快速适应集体的能力,这时跟大家打成一片,像认识许多年的老朋友似的,面对赵柘张嘴就是“大叔”。
赵柘坐到姚昀身边,歪头探到她帽檐下,不解地问:“我看起来很沧桑吗?”
姚昀不受这套,也不躲,抬眼略略一扫:“叔,你挡着我火锅了。”
“我姓赵名柘,木石柘。”赵柘抬手弹姚昀帽檐:“以后再叫大叔,我可跟你爹攀亲戚去了。”
姚昀笑嘻嘻地点头,又面向我问:“有忌口吗?”
楚尽替我答道:“她不吃煮烂的红枣。”
我对吃无甚讲究,填饱肚子就知足,唯独烂红枣咽不下。
十二阁早膳每隔三日便是红枣粥,按规矩不许浪费,盛多少吃多少。
我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盛粥来回挑,是以每逢红枣粥就不去用早膳。
此事没瞒过楚尽,之后有一天我被他连哄带骗地诓了过去。
他之所以诓我,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熟络,甚至有点生分,关系就像现在桌面上的生肉刚入沸水锅,半生不熟的。
我去是去了,奈何面皮薄,怕楚尽以为我爱挑食,只好硬头皮往下吞,或许表情过于悲壮,到底被他看穿了。
楚尽让我挑给他,我哪敢?跟他坐一块都有人不痛快,再明目张胆地往他碗里挑食,这罪过大了,我都得为自己捏把冷汗,也别叫烟雀了,改名叫罪该万死。
最后楚尽把他碗内的红枣全挑给我,又将我俩的碗调换。我特别感动,吃得干干净净,又拿水涮一遍,喝掉。
此前我总觉得楚尽难以接近,早春般乍暖还寒,但他这样一来,我们倒真不生分了。
“姚昀!”任双接着她的话问:“你有啥不吃的没?”
姚昀不假思索地回:“生姜。”
“听见没?”赵柘来精神了:“谁都有吃方面的讲究!”
任双拼命地翻白眼:“人家都一两个,你也太多了!杂碎下水统统不吃,饺子只吃蒸的,粽子得全米的,豆腐脑喝咸口的,凉皮不能没麻酱,小米粥必放红糖,鸡蛋要全熟,肉可焦但不能见血丝。”
他倒背如流似的,还没说完:“并且他吃的东西或者喝水的瓶口,但凡进嘴的,千万别碰,千万别对嘴儿,这货跟狗撒尿占地盘似的,急了真咬人啊!”
赵柘连开几瓶酒去堵任双的嘴:“你涮肉吧,别涮我。”
任双意犹未尽,边喝边继续说:“陈郁吃饭光吃头一顿,剩饭绝对不进嘴;曼姐痴迷养生,痴迷细嚼慢咽,看她吃饭老费劲了;还有小吕不吃肥肉,有天咱吃包子。”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牙咬得嘎吱直响:“就不丁点肥肉,他丫一口吃吐了,全他娘吐粥里,还拿勺往外捞,之后俩月咱都没再喝过粥。”
楚尽撂下筷子,貌似吃饱了,离开前把我叫出来嘱咐了几句。
他说晓得我惦记北海殒豚之事,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待他回来再行商议。又说天宫一日,此间一年,他会尽快回来,还在七系给我留了东西,回去到房间找找看。
这边大家很尽兴,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剩冰镇啤酒,还有几盘花生瓜子,边剥边喝边聊。
“吕局长也特有刚,你们发现没,他贼爱在吃喝上下功夫。”任双越喝越兴奋,逮谁都能说出一二三:“上回有一部门小老头在饭局上得罪吕局长了,吕局长招手就让人往小老头面前上丸子。”
赵柘搭腔:“你完了。”
“对,就这意思!”任双满脸通红,嘴角忍不住上扬:“小老头脸皮厚、屁股沉,不当回事,据说桌子上有带轱辘的小托盘,吕局长就给蛋汤放上面,往小老头跟前滚,哈哈,滚蛋!”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我好像也逐渐融入了这些人,会和他们一起喝,一起笑。
“有件事,我还真得给烟雀赔不是,要不总惦记。”任双歉疚地冲我笑一笑:“就上回,你刚来,我说你抢老楚簪子。后来老楚给我说了,老赵也给我骂一顿,但当时关曼带你上楼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任双举起杯子,看一眼又放下了,随之启开一整瓶酒:“我这人说话直,抱歉了!我不是针对你,更没恶意,就是着急想啥说啥!都在酒里,我干了!”
任双吨吨地往下灌,我不懂中陆规矩,便随意陪他一瓶。
“敞亮!”任双竖起大拇指:“爽快!”
我喝惯桂花酿,说啤酒像水,任双听完眼睛射出精光,大叫服务员上白的。
陈郁打起退堂鼓,要带已经睡着的吕阳先回七系,关曼觉得太晚了也要走,李侗跟着坐不住,四人先行离去。
任双拉近凳子:“喝走一波,俺们四人一较高下。”
“悠着点吧,你最高,行不?”赵柘哄孩子似的,侧头跟我和姚昀悄声道:“咱喝酒是玩乐,他喝酒是玩命。”
“上回他喝多,在广场上抱假山跳舞。”赵柘冷哼道:“你俩看吧,待会儿出门,垃圾桶都得是他爹。”
姚昀抿嘴坏笑:“我能是他爹不?”
“悬。”赵柘加重语气:“真悬。”
我们酒过三巡都喝不动了,赵柘频繁地上厕所,任双吐过仨来回,姚昀也趴下了。
任双还要再喝,赵柘骂他不识好歹,加紧把酒都收走。
“不喝了,唠嗑吧。”赵柘不咸不淡地瞥向我:“其实留你不是吕局长的意思,是我自作主张。那天见你,我有点奇怪,云洲哪有人乐意来七系?猜你八成是找老楚。”
他抖擞出英明姿态:“头几天老楚从云洲回来,进门就找你,劲头太邪乎,估摸是给以前的事儿想起来了,问他还真是。”
任双支撑着眼皮,目光涣散地飘过来:“是啥?”
赵柘看傻子似的看任双:“人俩是一对儿。”
任双盯着我等待答案,见我点头,他涣散的眼神更迷茫了:“老楚居然有对象?!”
他说完突然愣住了,又冲赵柘喊起来:“你丫坑我,知道他俩的事儿还跟我赌!”
“少赖,赌的时候还不知道呢!”赵柘看一眼时间:“我去结账,你们门口等我。”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夜晚的味道和白天不一样,霓虹灯布满街巷,在幕色中闪烁出斑斓的光彩。云洲这时辰几乎没人在外头,但此处行人络绎不绝。
我不看犹可,看过之后,不自觉又看过去。这一霎,我发觉了这里的可贵,和凡俗温情的动人。都说神仙逍遥,我看做人也挺好。
姚昀过来叫我,示意我去看任双。他脑袋插在垃圾桶里,还在吐,又不停地嚷——爹呀,爹呀!
我们不厚道地笑了,问他需要水否?巧时赵柘结完账出来,拎着一兜清水。
他拧开一瓶递给任双,又告诉我们:“老这样,吐完就好了。”
任双恨不得栽入垃圾桶,头根本拔不起来了,赵柘抽了三支烟才等到他晃悠着立直身子。
“我在哪呢?”任双拿水漱口,又吐一会儿,总算清醒了:“没喝多,真没喝多!”
姚昀笑出眼泪:“你吐完知道没喝多了,管垃圾桶叫爹的时候怎么不说呢?”
赵柘重重叹一口气,现出认同表情带头鼓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