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曼自记事起,便日常闻到药味,还会见到许多人不远千里地来求药。
她家最初没开药铺,而是祖父卖调好的药包,总之很管用,被治好的人多了,名声就传开了,钱窖也一天一天地充足起来,后来才开起药铺,也是为祖父配药行方便。
关曼儿时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稍微再长大一些,才听娘讲起——
关家以前是大户人家,因为喝酒赌钱才败落。
败落到穷困潦倒时,家中只剩哥仨——关玉昆、关玉仑、关玉山。
哥仨够样儿,以上三代老祖宗为反面教材,立誓打这辈儿起再不喝酒、上赌桌。
他们都做到了,无奈家境清寒,老大和老二都没娶上媳妇,老三关玉山靠半路学来的两张偏方维持生计,娶妻生了个儿子,正是关曼父亲——关景成。
关景成也跟关曼说过——
“我打小就知道我爹只会治俩病,一是狂犬症,二是闹针眼。要说厉害到什么程度,狂犬症发病,我爹都能给救回来,闹眼睛更不在话下,药到病除!”
但关景成无端地自危,总觉得只有两样拿手绝活太少,得上外头弄点别的方子回来,充实一下关家的医学宝库,好能在医学界屹立不倒。
他有这想法已经不是一两年了,因为不愁钱,就迟迟没行动,接着娶妻生女,更没心思外出去学药方了,便一直耽误到关曼七岁这年,终于要出发了。
关玉山老爷子听说他要走,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知道我为何不教你方子吗?你不是干这个的材料!你要去也行,给小曼带上!顺枣园街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有一道观,找老道长学去吧!”
到了地方,关景成与老道长提起此事,结果老道说的话跟关玉山一样——你不是干这个的材料!
他指向关曼:“她行。”
关曼便就此留下了,跟在老道长身边学医炼药十三载。
这天,天还没亮,老道长找到关曼,毫无征兆地撵她回家。
关曼不理解:“师父,怎么突然叫我走?”
“学成不走,留这儿白吃饭呐?”老道拽着关曼到门口,硬给她推了出去:“走吧,过段时间我找你去!”
关曼疑惑地注视老道长,但看他不由分说地关紧大门,无论她喊什么也不应了,只好回家。
她走到半路,心里还是不好受——毕竟师徒一场,人家尽心尽力教我许多东西,总得磕个头吧,再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儿,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
关曼想到这,掉头折回去了。
归来之际,苍穹浅浅地泛起白色,关曼见一对夫妇匆匆走过,于是加快脚步随上,然而看见远处场景的时候,又退回来躲到树后了。
她微侧头去偷瞄,眼睁睁地看男子化身为老态龙钟的师父,又见他抬手给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道观指没了,还有夫妇俩撩袍跪倒,嘴里喊着——
“您是神仙呐!”
关曼用力地拧自己,发觉会疼,既然如此,就一定是撞邪了!不然,这完全不可能的事,怎会发生?
她想跑,腿却一动也动不了,似乎是吓僵了。这一来,关曼更慌了,从头冷到脚不说,身子也颤抖起来。
“回来干吗,舍不得老头子呀?”
关曼悚然一惊,连站都站不住了,一下子跌在地上,脸色掩盖不住地变得铁青。
吕牧廉加紧安抚关曼,直到看她面色又红活了,才回想起本来的心思,惋惜地告诉她:“叫你回家你不走,依我撵你的时辰,到家还能见关老爷子一面,如今老头已经咽气,再见不到你祖父了。”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使关曼沉重极了,逼得她火急火燎地奔回家,然而确实如吕牧廉说的一样,家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哭声,还有一片白花花的孝衣。
“爹呀!您倒是把方子说全再走呀!”
关景成哭得不成囫囵人了,一再埋怨关玉山不给他留活路,关曼从他的哭声中听出愤懑来,也随之不高兴了。
“你这眼泪好似在哭方子,亲爹死了不见你痛,方子不全倒使你痛起来。”
关景成没想到女儿会回来,根本没留心听,直到妻子来叫他,才回头看见关曼,泪眼婆娑之中只觉得女儿脸色很危险,但他全然不顾,眼光顿时明媚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小曼回来了,快让爹看看!”
关曼无话可说,拿过关景成手中的药单,看见上面只有“焚过百口之筷”。
一般“过百口”的筷子只在饭馆有,取来筷头焚烧入药,关曼霎时明白了——关玉山治狂犬症靠的是以毒攻毒。
她找来关玉山生前配到一半的药,悉心钻研五年,依旧不敌老爷子的药效好,免不得总为此烦恼。
她左思右想,要不找师父问问去吧,他指点一二准能成。
奈何吕牧廉神出鬼没,关曼不确定他到底在何处,遂想出一招,以后但凡有人求医问药,她就会描述吕牧廉样貌,托人多加留意。
这月,从上旬起,听见有人说看见了,但无法落实,似乎总在赵家周围出没。这天,有一高个儿男子来为妻子抓保胎药,关曼照例问他,他却激动起来。
“见过!绝对是他!总在赵家那片儿晃悠!”
原来,这人是赵家邻居,姓邢,他自称“邢大个儿”,但关曼更想叫他“邢大嘴儿”,因为她问吕牧廉,他倒哐哐讲了一堆赵家的事,不让说都不行,从赵老爷子到赵家小子,手舞足蹈地讲得无比痛快。
“吓!”邢大个儿幸灾乐祸,偏作痛心疾首状:“以往,赵家多有威望,今朝也不行了!赵柘这回呀,是成了丧家犬唷!”
医者仁心,关曼听着正觉得赵柘命苦,结果邢大个儿来句“丧家犬”,她怎会爱听,于是又摆出危险脸色,给人打发走了。
她讨厌这类人的虚伪,还有自以为的小聪明,平日见了,感到不舒服而已,装作看不见也罢了,但来到她面前摆活,便使她厌烦,甚至觉得愤怒。
但邢大个儿的话不是全无用处,关曼从中晓得了赵家的位置,经常会去走动,尤其希望遇到吕牧廉,再有就是想“误打误撞”地碰到赵柘。
一年有余,关曼依旧没见到二人,也逐渐质疑自己的法子不可靠,几乎全凭运气,但她还是没有放弃,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这天,她扒着赵家紧闭的大门往里望,透过门缝隐约地看见院子里杂草丛生,荒寂的宅子的确有点骇人。
关曼不敢看得太细,因为听说过赵老爷子的头被悬挂在房梁上,虽然不知真假,听起来也实在恐怖。
她的指腹抚摸过门板,干涩极了,刮过这里的风好像也都阴飕飕的,跟妖风似的。
她身边,仿佛总有人在讲赵柘,这个人也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勾画出模样,构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觉得赵柘本来应该很爱笑,诙谐幽默,如今不晓得怎么样了,或许独身一人,以天地为家,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又或许远走他乡,不再回到这块惨痛的地方。
“来!”
周围都静悄悄的,这声使关曼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原来是她一直在找的吕牧廉。
他丝毫没变,相貌跟六年前一模一样。
“和你爹娘谈过了,跟我走吧!”
关曼随吕牧廉回到九令局,听了一番七系的事,也插不上话,直到签九令之际,她趁机问——
“师父,听说您去过赵家?”
“怎地?”
“听说您救了赵柘?”
“怎地?”
关曼垂下眼睛,故作轻松地回答:“就是问问。”
吕牧廉看透了关曼,目光却有些黯然了,脸上也好像蒙了一层灰。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风也不肯轻易停歇似的,给两人的心扰得更乱了。
“他也在七系,你签完九令就能见着他,但你得——”
“怎么签?”关曼打断吕牧廉,眼睛闪出急切的光。
吕牧廉悉心指导关曼,见她签完便要去七系,又嗔她不至于这样急,先去救个人回来,遂将一枚锦囊交到她手里。
“救谁?”
“李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