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新年伊始(二)
堂内的仆从立刻听命,将堂中所有的烩羊肉都撤了下去。
曹珏也不管众人如何疑惑,冷冷看着顾怜:“菜我已经撤下去,你若是敢吐在这里,我就让你把今日厨房的羊肉都吃光……”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怜喉中酸意更胜。
不过堂中没了那种恶心的羊腥味,顾怜的脸色渐渐好起来,他硬着头皮,顶着堂内所有人的目光低声应了声“是”。
有了曹珏这句话,他便是想吐也不敢吐了。
顾怜可没忘记,他和曹珏有旧仇未了解,若是曹珏借此报复,说不定真的会按他说的做。
可顾怜也很疑惑,他一向掩饰极好,就连宋子殷也没发现,曹珏是如何精准发现?
不是他的错觉,顾怜心中陡然升起一抹警惕,他觉得曹珏虽然不声不响,但显然比宋子殷更为可怕。
钟遥听到三叔如此说,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仔细想了想,以前确实没看到顾怜吃过羊肉,不禁愕然:“你不能吃羊肉?”
他明目张胆的问,让顾怜没办法不回答。
“是……”
顾怜言简意赅,不想多说。
其实不止羊肉,其他牛肉猪肉,但凡长着四条腿在地上跑的,顾怜都吃不下去。
不过那些肉的腥味到底不如羊肉味重,所有偶尔闻闻也无妨。
但不能吃……
一吃就吐……
宋棯安顿时担忧起来:“可是吃了就会不适?”
这个可是大事,不能马虎,他曾经看到有人吃了羊肉,窒息而亡。
顾怜不想回答。
魏朝阳瞧着,心中暗自道,这可不是不能吃,这是压根闻不到这个味道,难怪这道烩羊肉一进堂,顾怜脸色就白了。
眼见话题逐渐偏向顾怜能不能吃羊肉这个问题上,曹珏敲了敲桌子,冷声道:“再说两句,人就吐了……”
没得恶心人。
说罢他轻描淡写提了一句:“我以前听说,这世上有人,食不得荤肉,闻不得腥气,没想到今日倒是见到了……”
其实他不止听说过,也见过。
那个老人,也如顾怜一样,不吃荤肉,特别是对羊肉反应巨大,一闻就吐。
原因嘛……
曹珏神色凛然,无非是经历过灾荒,易子而食,至此终生得了这心病。
顾怜既非僧侣,也未信奉某些不食荤腥的教派,很大可能与当年那个老汉一样,曹珏并不想多想,但顾怜的种种表现,真的与那人非常相像。
显然这件事宋子殷和褚平也知道,脸色顿时不妙起来。
宋子殷以前从未想过细想过此事,毕竟顾怜和钟遥虽然早年流浪,但钟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荤腥的不适。
经青玉一提,宋子殷顿时联想到当年之事,眼神频频瞥向顾怜。
褚平更是不能忍:“你不能吃肉?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小不爱吃,还是不能吃?吃了恶心,闻着也恶心?”
一想到顾怜有可能吃过不该吃的东西,褚平差点跳起来。
堂中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偏偏钟遥傻傻没看出,天真回道:“我记得阿怜幼时是爱吃的……”
那时候吃肉的时候很少,班主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些肥肉。
他们这些小孩子,虽然只能吃些肉沫,但他和阿怜,可是每日都盼着节日到来,争先恐后吃得满口流油。
顾怜早就察觉到不妙,心中暗暗怪钟遥多事,多问一嘴,害的他现在成了众矢之的。
褚平已经坐立难安,特别是看到顾怜面前仅有的几道荤菜都毫无动的痕迹,冷汗都要出来了,喃喃:“那就是后来才不能吃……”
褚平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你是不是……”
“褚平!”
宋子殷目光凌厉:“今日除夕……”
他闭了闭眼,又道:“有什么话,等过了这几日再说。”
有宋子殷的话,褚平便是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憋在肚中,只是他看着顾怜的眼神越发不对,甚至可以说是复杂和恐惧。
眼见诸位长辈这个反应,钟遥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对,也不敢再多嘴,忙埋头吃饭。
顾怜只觉得他们莫名其妙。
他不能吃肉怎么了,又不是做了什么深恶痛绝的大事?
更何况今日可不是他多事,分明是曹珏公报私仇,借机寻事,他可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
顾怜越想越觉得如此,心中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应该先把曹珏杀了,可惜他在宋子殷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耽误时间,现在宋子殷没杀掉,反而让曹珏坏了事。
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顾怜默默咽下这口恶气。
虽然有了这一插曲,但堂内很快在宋棯安的带动下,重新活跃起来。
几人说说笑笑,似乎刚才无事发生。
待吃了饭,周嘉又兴致勃勃拉着师兄二哥玩起了骨牌。
“说好了,要算银子的,平叔你可不能耍赖……”
去岁平叔可是赖掉她三十两银子,周嘉现在都耿耿于怀。
褚平摸了摸鼻子,嘴硬道:“你记错了,我怎么可能会输呢?”
想他褚平当年可是混迹赌坊的八大手之一,怎么会输给周嘉这个小丫头。
他豪言壮志刚刚放出口,周嘉已经看着手中的牌跳了起来:“胡了胡了,我赢了……”
说着已经伸出手:“平叔,三两银子……”
褚平……
所以说,不要和新手玩牌。
褚平不甘不愿摸出身上仅剩的碎银子,大叫道:“不玩了不玩了”,说着又把身旁的钟遥推到牌桌前:“让钟遥同你们玩,我在旁边指导……”
嘿嘿嘿,他就不信了。
自来牌桌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新手运气会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个徒弟,平日也是宅在家中,不是在练武就是在练武,想来也没玩过骨牌,正好用来借借运。
魏朝阳和周嘉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他们只要凑够四个人就成,至于是谁,无所谓。
宋棯安连着输了几场,兴致盎然:“阿遥,我可不会让着你哦~”
说着手下不停,默默祈祷自己摸个好牌。
钟遥显然有些不自信:“师父,我……我不会玩……”
他从未接触过这个,刚才在旁边看得也是半懂不懂,直到坐在牌桌前脑中仍然是一团浆糊。
“没事,放心大胆得玩,师父教你……”
褚平拍着钟遥的肩膀,大气道:“输了师父出银子,赢了算你的……”
魏朝阳瞧着平叔满脸肉疼的表情,忍不住掩唇笑了笑。
可能是自小流浪惯了,平叔对银钱很是看重,就连师父在世时,也常常嘀咕平叔是个饕餮转世,只进不出。
唯一还算大方的,也就是每年给他们的压岁钱。
宋子殷明显也是知道褚平的性子,他正与曹珏在旁边激烈对弈,闻言道:“输的银子我出……”
他此言一出,褚平立刻高兴起来,就差把“兴高采烈”四个字挂脸上,让宋子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钟遥也放松下来。
他偷偷抬眼瞧了一眼孤零零趴在桌上睡觉的顾怜,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刚才他多话已经让阿怜不开心了,若是现在又出口,说不定又会惹得阿怜不快。
况且钟遥也明白,顾怜不想引起爹和平叔的注意。
钟遥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不再多话。
殊不知顾怜并没有睡着,听着旁边的欢声笑语,不知为何,顾怜心中忽然泛起浓重的厌恶。
如果不是宋子殷,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万人之上的教主,正在教内欣赏歌舞升平;如果不是宋子殷,程越也不会被追杀,颠沛流离……
顾怜忽然想到,此时此刻,程越已经收到消息,逃亡关外。
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更别提他想要问的问题,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答案。
窗外姹紫嫣红的炮竹声连续不断,顾怜在感伤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鞭炮声已经消失,宋子殷瞧着堂内昏昏欲睡的孩子们,笑着发了话:“好了,都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魏朝阳是其中最清醒的一个,听到二叔发话,透过窗外看着天色,应当不早了,忙点头应了。他叫醒身旁的周嘉和钟遥,准备一起回院子。
顾怜则是在迷迷糊糊中被钟遥拉出房门。
褚平虽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仍然同宋子殷一起留在正堂。
宋子殷瞧了半响,实在看不过眼:“你若是困了,就去睡,不用陪着我们……”
曹珏也在一旁点头。
褚平摆了摆手,打着哈欠:“算了吧,也不是陪着你,我是要守岁,守岁……”
说着已经找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宋子殷无奈笑了笑,起身给褚平盖了件衣衫。
曹珏丢掉手中的棋子,也有些困乏,可他没有要回去休息这种话。
自打宋家灭门之后,宋子殷变得非常笃信这些。
以前别提守岁了,几乎都是宋家晚膳一结束,宋子殷便没了人影。他性子活泛,即使是除夕,也有大把的朋友找他玩。
一直到街上的人都散了,宋子殷才会在宋伯父压抑的怒吼声中笑嘻嘻溜回院子,睡得昏天黑地。
什么守岁,拿当时宋子殷的话来说,那都是骗小孩的。
就连年仅几岁的宋家小妹都时常抱怨二哥屁股下面长了刺,在家里根本坐不住。
后来宋家覆灭,年仅十七岁宋子殷几经周折,在新阳立派,性子也自此沉稳下来。
每逢除夕,他都会守到天亮。
曹珏知道,他这是在自责。
以前不相信什么守岁可以为长辈祈福延寿,如今却也将父母长辈早死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年年怪着自己当年耐不住性子,没有好好替爹娘延岁祈福。
曹珏伸手递给宋子殷一杯热茶,两人像往年一样,坐到天亮。
第二日一大早,顾怜就被一阵叫声扰得不得安眠。
“顾公子……顾公子,该起了……”
茼蒿手中捧着热水,面带笑容,看着屋外的天色,心中越发着急。
他喊了数遍,顾怜也只是转了个身,佯装没听到的样子。
茼蒿仍然带着笑,说出话却带着威胁:“顾公子,掌门已经在正堂等着了……”
顾怜骤然起身,似笑非笑瞧着威胁自己的这位。
“你叫?”
茼蒿连忙道:“茼蒿……”
“哦……”
顾怜拍了拍身上衣衫的褶皱,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刚才他观察过了,里间被褥仍然同昨晚一样,这说明宋子殷昨夜根本没有回来。
宋子殷在,顾怜给他几分面子,既然人不在,顾怜才不会乖乖听话。
“这位茼蒿公子”,顾怜客客气气道:“这过年嘛,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做人嘛,还是得有点眼色,我姓顾,不姓宋,是个外人,外人嘛,自然不太适合去凑这个热闹,你说是不是?”
茼蒿哑口无言。
“可昨夜……”
“昨夜是昨夜,宋掌门相邀,我不好意思拒绝,今日若是再没点眼色,怕是会惹人厌恶……”
顾怜有理有据:“所以呢,现在,你不该叫我,而是应该做你自己的事情。”
说罢又一次躺下,闭上眼睛。
茼蒿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能先行退下。
宋随刚刚走到院中,就看到自家徒弟一脸挫败从房中走出。
“师父……”
茼蒿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小跑过去,哭丧着脸将顾公子的话复述一遍,最后道:“顾公子不肯去……”
若是普通的客人也就罢了,偏偏顾公子身份特殊,茼蒿也不敢将话说重。
宋随丝毫不意外,掌门正是由此顾虑,才让他回院中带顾公子过去。
“我去叫”,宋随推门而入,半句废话也无,直接将顾怜身上的被子掀开,将人拎了出来,丢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顾怜没有防备,摔下了榻。
好在他自打入了宋子殷的院中,一直和衣入睡,这才没有闹出笑话。
顾怜抬头怒视,终究是没敢说什么。
他很清楚,宋随可不是院中那些他可以随意忽悠的奴才,他是宋家旧部,从小同宋子殷一同长大,情同手足,顾怜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宋子殷院中为难此人。
宋随站在榻前,居高临下道:“掌门有令,今日若敢迟到,后果自负……”
说着将一套衣物丢在顾怜面前,冷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已经有些迟了,再不快些,小心吃苦头……”
说罢他转身出了房门。
顾怜咬了咬牙,将心中的怒气压下,快速洗漱,换了衣衫。
他倒是瞧瞧,宋子殷到底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