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悦行简直无语,他神情严峻,道:“你们将军这种,不算是什么怜悯,若是不懂卑微者心态为傲慢,那傲慢也好过于残忍,对别人残忍是残忍,对自己残忍也算是残忍。”
这个说法小孟将军接受,说道:“这话你讲得不错,我家将军,对谁都是残忍的。”
俗话说杀人诛心,孟百川深切明白屠城的罪孽深重,但是在明白自己有罪,和明白自己到底多少罪孽这中间,是有很大的鸿沟的。
这就好像,明君龙椅上做,观看战报,那些战报上只会写这一场战役的输赢情况,对方牺牲多少,拿下多少人头,有无活捉对方大将,大将为何等等。也只会有对方的将领才能有名字,那些小兵,落难的百姓,对方的俘虏,只是一个数字罢了。远在皇城的君王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生就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背后有什么故事。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是有诗云:“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也就是梦里人而已。无定骨依然是无定骨,连诗人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姓什么家中是什么模样,是否真的有人在梦中梦见他。
可是孟百川,却执拗的去记住一个一个丧命在他手下的人。一城的人,即便是全程恶人,其中也会不乏人之初的幼童。或许那些幼童长大之后也会变成恶人,可是凭什么那个目前稚嫩无知的幼童要为了将来还未曾发生的罪过承受如今的结果呢?
这种了解,会在将来,或者尘埃落定,呼号停止的立刻,变成一片片杀人的刀,凌迟孟百川。
顾悦行觉得,孟百川真是个魔鬼,从未有过如此明确的坚定想法。
他甚至觉得,小孟将军若是假以时日,比如会被他带歪。
顾悦行想到这里,便对小孟将军说道:“我说,你,干脆一点,离开你家将军算了,我说真的,我去替你和赵南星说一下,给你调到别的地方去吧?”
小孟将军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起初以为顾悦行是开玩笑,结果在对上了顾悦行一脸的认真之后,反而给自己愣住了。
顾悦行看着愣住的小孟将军,继续认真道:“我是说真的,大概你们朝廷中,人人都觉得在孟百川身边是个很有前途的,可是我觉得,孟百川就是个恶魔,他杀人诛心,杀别人的人,诛心却诛自己的。这种自虐鬼,将来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开始虐的没了知觉,然后开始吞吃自己的肉,等到吞吃自己开始没有了感觉,就会抓身边的人下嘴!你还不快跑!”
小孟将军看着顾悦行一脸认真的胡说八道,说的一本正经,于是他也一本正经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家将军将来有一天会疯了呗?”
顾悦行认真想了想,吃自己吃别人,这还真是疯了,于是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小孟将军的总结。
小孟将军耸耸肩,露出了一脸的无畏:“既然如此,那我还是不用这么早担心比较好,毕竟从杀人诛心再到发疯吃掉自己,这中间一定要经历不短的时间的,这些时间,还不够你去追杀我家将军?”
顾悦行万万没想到小孟将军主动提了这一出,有点接受无能,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道:“哈?”
这么忽然就如此无情了呢?
无情的小孟将军一脸真诚的补刀,道:“是啊,我家将军确实屠城过,你们江湖的艾子书把我家将军写上去也不冤,杀不杀是你的本事,能不能够被杀了,是我家将军的能耐,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趁早点,否则等到我家将军疯了,你到时候再下手,良心上或许是过的去了,但是呢......或许可能皮肉上就过不去了。”
顾悦行有点明白小孟将军话语的言外之意。
但是光意会没用,小孟将军是非要说的清楚明白的,他道:“我家将军要是疯了,你可就杀不了他了,江湖上不是有很多人,练武功到最后,走火入魔成了疯子,最后变成江湖大魔头?这种信息就是告诉我们,疯子的武力值是很高的,高到足够让江湖头疼,那么如果我家将军疯了,那也能够让武林盟主头疼,对不对?”
顾悦行:“......”
小孟将军说:“所以你得早点。所以我也不用忙着离开我家将军,我家将军要是真的命丧你手,那我就可以顺理成章继承将军的将军府和将军印,然后顺理成章的和你当死对头,放心,现在我家将军没把你当成死对头,你不爽,就好像沙包打在棉花上一样,等你杀了我家将军,我成了将军,咱们就互相成了死对头,到时候,你别让我扫兴。”
他意思顾悦行也明白,大概就是他现在忙着追杀孟百川,孟百川没把他当回事;别等到将来小孟将军要来杀了他的时候,他又不把小孟将军当回事了——做人要厚道,要懂得感同身受,别做自己讨厌的人。
顾悦行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联想一下将来的那种情景,简直联想无能。
顾悦行问:“你真的到时候会为了你家将军过来找我麻烦?”
小孟将军认真想了一下,说道:“其实挺麻烦的——我的意思是说,江湖人找官府的麻烦,只要官府没当回事,江湖怎么跳脚,都可以被轻轻松松当做一个个人恩怨。可是呢,如果是官府要找江湖人的麻烦,我觉得江湖人做不到如同官府那样,不当一回事。”
顾悦行听到这话,本能就是反对,可是冷静下来一向,反对的话就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路走来,赵南星知道他要杀了孟百川,小孟将军也知道他要杀孟百川,就连雁展颜,新来的云深,跟在赵南星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的谛听,还有那个亭云,都知道。结果呢,这事也就是知道,好听了说是朝廷的人心大,不好听了,就是根本没把这事当一回事过。
顾悦行其实应该生气一下,不过他现在饿得头晕眼花,也起不起来。
心里还想:“说不定孟百川早遇难了,我们在这里多时,虽然不知外面何时转换,但是大概过了多久还是明白的。若是有活的人,就算是这深林广袤无边,总不能一个都遇不到是不是。会有那么倒霉吗?”
而事实上,就是有那么倒霉。
小孟将军指了指他们头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说,为何我们再次地坑中不见天日,却没感觉这周围光线昏暗?还甚至有天黑天亮?”
顾悦行说:“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定然是没有完全的遮蔽啊,否则这若是一点阳光都没有,那这里的植物如何活下去?还有,我们还看到了那只虎。”
顾悦行又想到了那只虎,他肯定这只虎是在地坑中的,否则若是这城中山有虎,早成了青果城一景了。
只不过他奇怪的是,这里到处都是食人抓人的都植物,那食肉的虎是如何活下来的?难不成真的天翻地覆,植物变成了食肉者,山中霸王却开始出了家?
这事他不了解,而且经过了这几天的心态转变,已经让他从对虎的好奇成功过渡到了对虎的垂涎三尺上了。
顾悦行道:“说到虎,我觉得老虎肉或许应该十分的美味。”
“......”小孟将军无语顿了顿,道,“不着急,到时候如果抓住了,就把虎\/鞭赏给你。”
还没等顾悦行“呸”他一声,小孟将军就继续转移到了正题上:“说正事。”
“说正事”这三个字几乎算是一种百试不爽的停止前面一个话题的字句,不管是前面在讨论什么聊什么吵什么,就算是吵的脸红脖子粗,只要最后有人说了这三个字,那么前面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接下来,不管如何幼稚,都要为了“说正事”让路。
若这个时候有个人清醒点,会反问:“怎么,凭什么你就觉得,我们现在说的不是正式?”
当然顾悦行是反问不出来的,他一点也不觉得,讨论虎\/鞭这东西要分给谁,是一件所谓的正事。
好吧,谈正事。
“你的正事是什么,是为什么这里有天黑天亮?”
小孟将军点头:“对,这是我们忽略的东西,一开始我也以为,天黑天亮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于是也没有多想,后来我觉得不对,我们这里是地坑,往下跟着水流落了很久才来到的地方,而这上方不见蓝天不见云朵,都是树木和藤条,就算是这上面是个大坑洞,也该被那些想要疯狂获取阳光的植物给覆盖的严严实实的,我们应该一点光都不见,就好像那些山洞一样。”
你见过陷阱吗?
陷阱就是在平坦的路上挖出来一个突兀的大坑,然后在坑上覆盖厚重的草木或者树枝作为遮挡物,人一旦不小心踩上陷阱,就会踩空掉落,但是如果是做得好的陷阱,是不会在人或者猎物掉下去的同时带下去遮挡物的。优秀的猎人会把遮蔽物做的就好像长在陷阱上一样,人掉下去,平路上还是好的,完全看不出来那下面是个陷阱,陷阱中还有猎物。
此刻的猎物抬头,不会看到一处坦白的空洞,而是四野茫茫的黑,只能凭着感觉摸索才能够知道那个陷阱的大小,等到第二日,稀薄的光线漏进来,才能知道自己成了笼中物。
这还仅仅只是陷阱。
不大的陷阱,都只能够让稀薄的光线透入,何况是这种能够容纳一座大山的地坑。
小孟将军说:“这里的光线,并不是什么阳光,而是一些东西发出的光芒,所以才会有的时候觉得是阴天,有的时候觉得是晴天,那是因为那个发光的东西,有一天时间吃得饱,有一天时间,吃的不多的缘故。”
顾悦行道:“听起来你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
小孟将军说:“我确实知道了什么。”
顾悦行严肃:“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小孟将军说了一句废话:“你总是会知道的。”
***
谢明望眼睁睁的盯着那个搂着苹果哭泣的藤蔓已经看了一个时辰,差点睡着。
他记得一开始他就让谛听赶紧离开:“在这个东西的眼里,你都成了杀人凶手了,回头搞不好它要替这个苹果报仇呢,你赶紧溜。”
说的谛听一脸无语,他以为谢明望在开玩笑,结果没想到赵南星也示意让他走,于是谛听骂骂咧咧的走了,拐到了厨房,恶狠狠的咬了一截白萝卜开始啃。今天厨房里炖羊肉,加了从胡商那里买来的香料,香的很,馋的很,嘴里的白萝卜一点都不好吃,基本都是凭着恨意咬下去的。
谛听这下才知道那些所谓的恨一个人恨到要“啖其肉”是一种什么心情了。毕竟人肉发酸不好吃,可是想想.....白萝卜是无辜的啊。
这么想想,一股内疚涌上心头,谛听开始和颜悦色的啃白萝卜。
赵南星在谛听走了之后对谢明望说道:“它该不会是爱上了这个苹果吧.....啧啧,这可真是悲剧,再过两日,这苹果都要蔫了。”
谢明望说:“多少有点悲情的滋味了......你劝劝它,把苹果给埋了吧。”
赵南星无语:“我怎么劝?它又没长耳朵。”
“而且我们总不能一直吃肉吧?就因为它不忍同类相食?”赵南星问道,“这可反过来了啊,羊吃草时候,草不说话,我们吃羊的时候,羊还没骂街呢。”
谢明望这两日和这个藤蔓相处的十分愉快,如果不是谢明望亲手烧了人家好不容易长成的藤蔓的话,感情或许还能更好。
谢明望道:“大不了吃饭的时候躲出去,孟子都会体量我们的。”
《孟子·梁惠王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如今一口苹果下肚,闻听草木哀嚎,为君子者,自然“不忍”。
赵南星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个的,而是为了说正事:“我和络央讨论过,它们是如何活下来的。你最好不要对它们有什么感情或者怜悯,它们若是人的话,如今罪行,算是罄竹难书了。”
谢明望不解:“你和络央说了什么?”
赵南星道:“你不想知道它们是怎么活的吗?你不想知道它们是如何看我们人的吗?”
赵南星说:“对于它们来说,我们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