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舜臣觉得这一两年萧家儿郎不宜远行。
他弟弟刚刚险死逃生,他却又被困在了滔天洪水之中。
都水监巡视河务的队伍刚出洛阳没多久,天就跟被捅漏了一般,隔三岔五就是一场豪雨,要不就是连续四五天淅淅沥沥时大时小的冷雨。
眼瞅着四处的水都涨了起来。
无论是渭水、洛水、海河、运河,但凡有沟有洼的地方,就能看见暴跳如雷的河水咆哮着四处席卷,狂暴的黄河老爹像是喝醉酒的家暴男一样,抡着滔天巨浪将两岸的人家、农田、道路全部击打得粉碎,数百数千条人命在它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资格。
萧舜臣一开始还硬着头皮往河边走,想要看看传说中那些减水坝、泄洪堤能不能起作用,然而水是喝了不少,这些河务工程他是一样也没找着。
不知道是被水冲毁了,还是压根就没有。
从洛阳跟出来的河务官员看黄河如此泛滥,很快就全都消失了,留下萧舜臣和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人一路被黄河撵着跑。
九死一生,精疲力竭,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县城。
“萧使者,走不了了,真的走不了了,再走下去弟兄们全得死这儿。咱们都是混口饭吃的,也不像你们萧家人,不图什么文不文的谥号,您要往前走那是您的事,咱们家里可还是有老有小有婆姨要养的!”
萧舜臣很丧气。
兄弟感情好是一回事,相互之间有竞争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他这辈子当得最大的一个官,难不成连这几个月都当不过去,萧家的门楣还是只能靠弟弟一人?
他闭着嘴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往前走,想着先去把县令找着再说。
谁知刚进城门,路就被人给堵住了。
“大爷行行好,有没有吃的给一口。”
“他们也是从外面来的,恐怕自己都没得吃,哪有给你们的。”
“可他们有马,一定是贵人!”
“大爷,求求您,给口吃的,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萧舜臣被好几双手扯着,脚下还有几个孩子抱着他的牛皮靴子,眼发绿光,直流口水。
随行之人吓得连连后退,萧舜臣也有点慌,摸了摸马背上的裢褡,还有一袋子饼,是在洛阳时沈国丈夫人亲手烤的,说是顶饿,他舍不得就一直留着还没有吃。
这种时候也由不得他,只好抓起裢褡往天上一抡,拳头大小的面饼子叮叮咚咚飞得到处都是。
哄——
那些难民一哄而散,像野狗一般向着面饼子抢去。
萧舜臣翻身上马:“快走,去衙门!”
一行人冲进县衙,亮了身份,东倒西歪坐了一地。
不多会儿,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从后堂跑了出来:“幸会幸会,不知都水使者远道而来,郑某有失远迎,真是得罪了。”
萧舜臣没心思跟他寒暄,冷冷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郑县令笑了笑:“使者问的是河还是人?”
萧舜臣皱起眉头:“河是如何,人又是如何?”
“下官想着都水监管的是河道,自然该问河的事,但郑某是原阳县城的县令,管的却是人的事儿,,故不知道萧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舜臣挺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他玩这些文字游戏:“我是问你外面那些难民,岳府正在五月初就向朝廷请了钱粮,就是防着今年黄河作乱,怎么那些人还饿成那样?”
“这郑某就不知道了。”郑县令叹了口气,“今月月初,州上是拨了一批粮食下来,不足一千石糙米,里面还有一半是沙子。郑某已经差人设立粥铺分了出去,但您或许知道,上面花园口、高家堰好几处都决口了,原阳涌进来七八万难民,再加上原本人口,这快十万张嘴,吃什么还不跟蝗虫过境似的?”
“才一千石?”萧舜臣不敢相信,他过洛阳时还听岳庭渊吹牛逼,说他已经从四面八方搞到了五十万石粮食分拨给沿河各州,算起来每个州要分到十万石粮,再分到各县,每县也该有万石才对。
他在地方干过,知道这是多大的数目。
拨给百万大军都能吃一个月,分到这些难民头上,量可以比军士减少三成,五十万石粮支撑过整个夏天都完全没有问题。
郑县令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说更多,他转身吩咐人:“萧使者他们一路走过来,想必是累坏了,给他们准备吃食和床铺,让他们好好休息。”
萧舜臣枯坐在堂中,感觉自己虽然很饿,但没什么胃口。
外面的时不时传来一声尖锐的悲泣,显然又是有人没能挺住。
他想不明白,是岳庭渊在说谎,还是各州州牧贪墨了粮食,或者是这位郑县令自己中饱私囊?
饭菜上了桌,倒是很简陋,一钹糙米饭,一碟小咸菜。
他伴着外面的哭声吃了一碗,只觉得这饭都顶到了嗓子眼,虽然人的事儿不归他这个都水监使者来管,但他觉得自己没法就这么看着。
“郑县令,这外面聚着十来万人,到处湿漉漉的,有没东西下肚,要是染了病,可真就麻烦了。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可不能看着不管——萧某出来时,岳府正可是说了,太后有懿旨,一切以百姓性命为先。”
“呵呵,郑某也想啊,外面还有两三万人是我原阳本来的百姓,眼睁睁瞅着他们饿死,郑某难道不心疼?就是因为太后这旨意,咱也不敢关了城门不让那些难民进来。这粮食没了就是没了,不信萧大人可以去粮仓看,刚才你们吃的糙米,还是郑某从自己口粮中结余出来的,你叫我要如何是好?”
萧舜臣被噎得一怔,想了想又问:“原阳属哪个州,你们的州官是谁?”
“原阳属新郑,卢州牧是礼部侍郎卢慎大人的同族兄弟,你在长安做官,可听过卢大人?”郑县令这话略有点硬起来。
萧舜臣不习惯用弟弟的身份来说事儿,只好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见过几面。”
“那就是了,卢家在范阳,也是大族。他说没有粮,郑某一个小小的县令还敢去找他要不成?”
“这有何不敢!”萧舜臣拍案而起,“请你立刻修书一封,萧某亲自去见他要粮!”
说走就走,郑县令写信倒是写得爽快,萧舜臣很快便出发直奔新郑。
两地相差只有六十里,碍于风雨飘摇,道路又被冲得破破烂烂,众人走到天黑,才到了新郑城外。
两扇铁门紧紧关闭着,门口贴着告示,几个士卒点着火把守在两侧,看见有人来,便大声宣读。
“新郑的粮食已经全部下分到沿河的县城,城里没有粮,你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萧舜臣前面还有几个人,听见喊声,立刻惶恐的停住了脚步,有个中年汉子越出人群哀求,没说两句就被士卒用长木棍打得连连后退。
“没粮,新郑也没粮,想要进去必须得要有城里人替咱出银子作保……怎,怎么办,娘她熬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