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也睡不着,不但是最近的事情最是让他陷入深思,更因为偏殿传来的哭声。
他把楚宁带回宫了。
楚家毕竟是因为萧舜臣才落得了这般下场,他身为帝王,也身为萧君佐的朋友,实在是不忍心让这小姑娘住到难民营去。
呼——
屋顶上一阵风响,他连忙坐正身子:“师傅!”
秦政盘腿坐在他对面:“今天上完课,我会给你留些作业,然后我要去趟别的地方,过年才会回来。”
“是跟世家有关系吗?”小皇帝问道。
“不太有关系,怎么处理世家之祸,说到底还是你作为帝王的工作,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秦政淡淡说道。
“哦,那在此期间,徒儿可以给你写信吗?”
“可以,但我不一定都能收到。”秦政敲了敲桌子,“前几次我们讲了唐王年老,纵容藩镇镇帅,结果让天下大乱;宋帝重文轻武,打击武将,以至于外族入侵;接着到了明,宋帝培养起来的文士相互结党,天下陷入了党争。这些国家都曾独步天下,却最终亡于他们曾经吸取到的教训,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优势,由此你有何感想?”
小皇帝沉思:“没有一劳永逸之法。”
“嗯,能明白这点还是不错的,世间一切唯变化本身乃是不变。但人的寿数有限,你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若你之后有任何一代帝王不明白这个道理,或是不信这个道理,那将会如何?”
小皇帝想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开口:“师傅是想告诉徒儿,所有的江山都不可能永固?那历朝历代的开国君主,他们又在追求什么呢?”
“别人我不知道,但当朝圣祖爷追求的便不是赢家的江山永固。”秦政淡淡开口,“你应当把他写的东西都拿出来,反复的读。赢家或许不会永远都是帝王,但要是你做得够好,大秦便将永存,秦人之称号将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永远的共同称谓,大秦的战旗将永远升起在这片土地上,大秦的名字将成为这片土地共同的信仰。”
小皇帝被他狂热的眼神吓了一跳:“可是大秦不就是我们赢家吗?”
秦政垂下眼眸:“这就是我要留给你的作业,好好想一想,我说的大秦和你说的大秦,究竟一样,还是不一样。”
小皇帝下意识地点头,两人之间地灯光摇曳。
过了好一会儿,小皇帝又开口问道:“若太后将所有世家全部铲除,这天下不就只剩程家一家独大了吗?徒儿需不需要,保住几家,与程家制衡?”
“哈,你为何还在说这种话?”秦政毫不留情地打击他,“他们开族学时我给你说的话,你应该还没全部忘掉吧。”
“没有。”小皇帝乖乖点头。
“太后完全走在了你的前面。二十年后,太后或许已经不再理政,但大秦的刀枪剑戟、大秦的衣食住行、大秦的吃喝玩乐皆有高岭族学之印记,有程家没有程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那徒儿该如何做?”
“你要做的不是制衡程家,而是跟程家竞争——跟他们比谁对大秦的贡献更大,谁对天下百姓的影响更大,这种竞争靠的不是屠刀,也靠不了屠刀。因为现在不是乱世,天下百姓都好好过着日子,谁把天下拖入战乱,谁就是天下的罪人。太后不是让你整顿宗正寺吗?”
小皇帝还在迷茫,秦政恨铁不成钢的敲了敲他面前的案几:“她能开族学,你就不能吗?”
“哦!”小皇帝恍然大悟,且举一反三道,“我也可以开一所族学,就说天下宗室子太过于放纵,需要加强学习。但私底下,也未必仅仅只收宗室子。”
“孺子可教。”秦政点了点头,“这便是第二项作业,在我回来之前,你要想好这所皇家族学如何建设,怎么把人都弄来,要教哪些课,从哪儿请先生,学多久,学成之后的学生让他们干什么……”
小皇帝张口结舌:“这……这么多吗?”
“你觉得当皇帝是件很简单的事?”秦政又敲了敲他的案几,“另外,再跟你强调一遍,在对付世家这件事上,全听太后的安排,不要跟她对着干!”
小皇帝暗自叹了口气,为什么母后也好、师傅也好,都那么推崇太后呢?
虽然她看起来真的很厉害……
好吧,先让她再厉害几年,自己迟早是能比过她的!
秦政袖子一拂,来去如风。
小皇帝坐在烛火下思考了一会儿,让小顺子取了几册圣祖写的诏令默默读了起来。
第二天程凉去了趟经史阁,竟然真的找到了一本开国时保存的大秦律,说是一本,其实共有一百三十五卷竹简,整整八大箱。
相比较之下,现在用的大秦律是厚厚的纸本,显然还是被删减了许多。
她本以为自己会翻很久,结果没翻两页,就找到了想找的。
“天下人所以为贵,在于能从事。犯罪者,不从事反而害其事,故不为天下所容。且重者,一死而了;中者,流放边地,若有亲旧钱财相护,无非是换地而活;轻者鞭挞,伤其体肤,使不能从事,只能吃饭。朕以为,当有更适合之刑法,使人力不可荒废,使良民得益——今暂拟一法,后世当酌情使用,渐广于世。”
下面写了一整套很详细的劳动改造政策。
好吧,她错怪圣祖爷了,看来又是仁宗那个不孝子没有把老祖宗的政策执行下去。
唯一奇怪的是这竹简的颜色跟其他的相比,稍稍有点太黄了。
程凉对着太阳看了看,觉得自己也看不出什么花来,但想来不会有人为了讨自己欢心而专门仿一个悄悄放进经史阁吧。
这拍马屁的质量和难度也太高了些。
有了这东西,便能直接召集明政殿大臣议事。
原本五个大臣,现在剩下四个,缺的那个空儿便抓了剩下的几个尚书来补,除此之外还有专管宗庙和皇族事宜的太常寺卿和宗正寺卿。
大家相互传阅竹简,皆露出了迷茫之色。
若是一两句话也就罢了,这么详细的律法模板竟然历经四帝都从未被人知晓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而在程太后一有想法的时候,马上就出现了。
总觉得很蹊跷。
但太常寺和宗正寺的两位寺卿翻来覆去看了至少三十遍,得出的结论却是圣祖真迹。
太常寺寺卿还特别跟大家解释:“圣祖爷的字乃天下最难模仿的。其一在于,他生于行伍之间,少年时并未读过书,所以他的东西常有缺笔象形,通常以能传递意思为准;其二是他习武多年,精于厮杀,字随其人,多力透纸背,有杀伐气;其三,是圣祖爷擅用左手,且常从左至右书写。这三点,拥有一个都很难,况且三者皆有,几乎是不可能。”
许墨林等人也不是研究书法的,听得满面懵逼,只能点头。
程凉只觉得心情大好:“高大人,哀家听说大秦律自圣祖起时,只要没有经过你说的那些流程废除,便当作一直有效,对吗?”
高无咎可是万万没想到,硬着头皮站起来:“按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可是现行大秦律已经用了百余年,忽然说要更改,怕是容易引起动乱。”
程凉本来是想反驳,忽然想到秦政提出了外来者干涉理论,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往深里想了想,这东西被尘封百年,会不会是因为具有变革性,而被某种力量刻意忽略掉的呢?
毕竟,这算是圣祖弄出来的,而不是经由他启发的原住民弄出来的。
想了想,她决定对高无咎真诚一点:“哀家也实话跟你说吧,哀家不愿让这些人出长安。他们不是那些普通的犯人,若是被人挑拨起来,反而可能乱了边境。如今圣祖的法条在此,你不用更改大秦律,就想个合理的理由,给他们留下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