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庭渊就没那么多哲学感想,他觉得若人人都肯自救,那便能给朝廷省太多的事儿。
原阳的十万亩土豆地,总共收获了九十万石土豆,亩均九石,也就是九百斤,这放在后世算超级大减产,但在大秦却算作丰收。
毕竟一人一天吃一斤粮就能不饿死,九十万石粮食养活整个中原道都还有多。
沈国丈久违的露出了笑容,一来是他外孙的基业稳了,二来这运送土豆的活儿自然是由沈家商行来做,其中的利润足以将之前所有的亏损填平。
“让开让开,让开……”
刘冲刚带着人走到城门口,就看见七八十匹骏马从洛阳城中射出来,一上官道便四散而去。
“喂,城里出什么事儿了吗?”他抓住一个守城士卒问道。
守城士卒不认识他,但认识他禁军的装束,顿时收起脾气,笑嘻嘻的指着城墙:“府正大人有新的告示,小的不识字,爷您自个儿瞧去吧。”
刘冲紧走几步,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城门口,一群百姓围在他们旁边。
书生开始念告示:“府正大人说,今年原阳县抢种的秋粮收了九十万石……”
下面轰一下,炸开了锅。
“爹,九十万石,是多少?”
“不知道,反正很多,咱们家吃一辈子也吃不完。”
“怎么可能,一个县就收九十万石粮,该不是有什么天神菩萨看咱们可怜吧?”
“你们别吵,听府正大人还说啥了?”
书生也很有脾气,下面吵吵他就不说话,等安静了些才接着念:“朝廷怜惜尔等今年遭遇水患,未能储备冬粮,故向原阳百姓暂借其粮分拨各县各村。为避免今夏郑家之所为,岳府正要求每个村子皆立农社。
农社由村中所有人家组成,仅做施粥用,每伍轮值前往农社做饭。所有村民皆可至农社吃饭,所消耗粮食皆由农社之人自行带着全村每户的手印前往县城领取,一个手印代表一户,多了少了都要挨罚。借的粮食,可以等明年秋收之后,再进行偿还。
告示中所指村民,包括一切良籍奴籍之人。任何人阻挠村民进入农社吃饭,无论主仆,无论父子,无论夫妻,皆以杀人罪判处。”
轰——
下面又炸开了锅。
“爹,咱们今年冬天不用饿肚子了!”
“朝廷真是把咱当人看!太后英明,皇上英明!”
“但最后这说得也太过分了些,夫唱妇随,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怎么能仅仅因为不让妻儿去吃饭,就判杀人罪?荒谬!”
“啧啧啧,得是有多狠的父亲才不让儿子去吃饭?”
“别吵了,没看还有一大截,没念完吗?”
书生还是等下面吵完了,才重新开口:“因查明郑洪楼假借赈灾之名,暗中买卖人口,迫良民为奴。太后恩典,凡中原道之民,皆可奏报其乡老、县令,自赎其身,其所需银钱,可分三年奉与主家。此三年中,其以良籍论。无论乡老、官吏、主家,任何人阻挠自赎,皆以杀人谋逆罪判处。原本郑家之奴,皆转契于朝廷,自赎钱粮交予原籍县令。”
刘冲是认字的,他匆匆看完了下面半段,另外两件事比较平常,一是钦天监测出今冬可能会有大雪,让百姓各自准备御寒的柴火和木炭,加固房屋;二是洛阳府征募文吏、步骑守备兵和各种匠人。
他挤出人群,昂首挺胸直奔府正衙门。
岳庭渊已经在后院准备好了酒菜,两人一见面,便抱在一起。
“这次着实是委屈刘兄了!”
“不委屈,不委屈,现在是降了三等,回长安就能升回来,将来仕途一片光明。”刘冲哈哈大笑,伸手在岳庭渊肩上擂了两下,“真没想到,我刘冲会看你这个太后宠臣如此顺眼——城门告示上说的什么农社,又是太后让你办的?”
“刘兄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什么太后之臣,圣上之臣的,都是外面嚼舌头根子罢了。咱们都是大秦之臣,为的是大秦的万民!”
岳庭渊笑着把政治立场揭到一边,又接着说。
“太后只是让中原道各县都要像原阳一般,集中力量做事,因地制宜做事,用脑子做事,其中最关键的是要让百姓直接知道朝廷的旨意,而不是经过乡绅三老的传话。农社是马季提出来的……”岳庭渊招了招手,“过来跟刘将军说说,你准备如何做。”
马季走过来,拱了拱手:“马季见过刘将军。”
刘冲点点头:“不用多礼,说说你这农社有何作用?”
“回刘将军话,下官曾随祖父在村中住了十八年,知道大秦的村子是什么模样。政令不达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村民本不识字,看不懂告示,更无法理解。朝廷公文通常是用繁琐的文字写成,各县只是照抄之后张贴或是送到乡老手中。若遇到好的乡老们还好,遇到不好的,说给百姓的自然是最有利于他们自己的部分。还有种可能是,村中乡老读书不多,自己本身就无法理解。
其二是朝廷政令多数与百姓并无关系,无论是征兵、加税、徭役还是官员调换,对于普通的田舍汉而言,要么是坏消息,要么是无关紧要的消息,他们自然不会去听。而如减税之类的消息,出了洛阳城,马上就能被整个中原道知道。说明,百姓并不愚钝,至少能有利与无利。
其三是因为有前两条的存在,百姓对朝廷是畏惧多过崇敬,再加上总会有些鱼肉乡里的官绅污吏。一但政令与传言冲突,他们便会自然的选择相信传言,而不是政令。
下官便想,想要政令通达,就必须绕过乡老士绅,而建立农社的目的也有三。
其一可以农人治农社,农社由村中所有人家共同组成,将来的政令传达也会由县中官员直接去农社宣讲,或者由农社之人前往县城去听。此事可行在于,原阳县那位芙蓉姑娘,教各村百姓种植土豆,就是用的这个办法。他们不识字,但是他们能听得懂说话。
其二农事乃百姓根本之事,今冬施粥便事关所有人,其中也定有参与积极之人与偷奸耍滑懒惰之人。久而久之,若乡老真的德高望重,自然能维系自己的权威,若是不能,必然会有新的有威望的农人出现。村中权柄,至少不会完全落于某几人之手。
且历朝历代皆有劝农之事,农社可以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施粥。明年我们不但要劝农,还要亲自教他们如何种地——芙蓉姑娘已经接受府正大人的邀请,会带些弟子,在洛阳周边的村子中的农社中传授种植土豆的方式。如果可行,将来我们还可以请大司农寺派来官员,教整个中原道,甚至整个大秦的农人种地。
其三不管是弄农社,还是允许奴籍者自赎,对那些真正靠着耕读传家,品性纯良的乡老来说,没什么太大影响;但对于那些鱼肉乡里,高高在上的乡绅来说,便是天大的冒犯。他们一定会钻出来搞破坏……”
马季说到这儿,停住了口。
刘冲愣了愣,忽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岳庭渊:“你不会是打算……”
岳庭渊笑了笑:“刘兄做将军,岳某做文臣,可将来下到了地府判罪,岳某恐怕还要比六兄下得更深几层啊。”
刘冲咽了口唾沫:“你就不怕在青史上被称为酷吏?”
岳庭渊神情严肃起来:“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记身前身后名——太后有口谕,士绅不为民,但士绅当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