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问个究竟吗?”沈宽看了看程凉,问道。
“不……”程凉收回目光,“去方城县。”
众人在吃午饭前赶到了方城县,唐新川不在,据说是去府城见府正去了,县里主事的是县丞谭文兴。因为事先并未通知他们太后会亲临余临,当程凉她们出现在县衙时,谭文兴差点没吓得晕过去。
“太……太后,您……您怎么来……呸——微臣谭文兴,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恭请贤宁太后圣安,不知两位太后驾到,有失远迎,有罪,有罪……”
“免礼。”程凉点点头,指了指坐榻,“坐下,哀家有话问你。”
谭文兴连滚带爬的跪坐在坐榻上,咕嘟咽了口口水,短短几息之间,把自己到任之后做的所有事过了一遍,好像没犯什么错吧。
“你们清丈土地人口也有大半年了,从唐新川的奏疏来看,方城县主要以秦人为主,并不是百越人聚集之处,但哀家今日从牛角村路过,看见地里耕作的,竟全是百越人。你可知道,这是为何?”程凉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问道。
谭文兴长长舒了口气,笑起来:“啊,这个微臣倒是知道,那些百越人都是佃户或者农奴。微臣与唐县令清丈土地和人口,方城县土地肥沃,很多人家都喜欢暗中新垦土地却不上报。
这次清算之后重新分下去,家有一男之户可有良田八十亩,两男可有一百六十亩,若全部自己耕种,他们全家人一年到头都歇不了几日。
而周边的男丁会手艺的都趁现在朝廷优待工匠,跑到县城来挣银子;不会手艺的,要么去学手艺,要么去读书谋上进。哪能全都自己耗在地里啊。”
“为什么是百越人。”程凉敲了敲案几,重复重点。
谭文兴愣了愣,显然是没抓住重点:“大……大概是百越人便宜吧。”
“便宜?”
“嗯,余临道北面自古就是富庶之地,以前的佃户、农奴大都是中原道的,他们年年遭水患,年年都有人逃过来,没有土地,就只能做佃户或是卖身与人。
从去年起,岳府正在中原道搞农社,说是要让整个中原道的农户团结起来,抗击水患,守卫故土。很多中原道的百姓都回了中原,大家便只能从其他地方买农奴来耕作土地。
但这农奴也不是想买就有的,不到迫不得已之时,谁愿意去做农奴啊!自从太后您允许以三年为期,自赎其身。衙门每天都能接到好几起主家和其农奴的官司。
在这赎身的三年之中,主家也没法进行买卖,赎完之后,他们的儿女也就不再是奴籍。如此一来,他们便也只能向着别处想法子了啊。”
“想的办法就是去余临南道捉百越人?”程凉隐隐有了几分怒气。
谭文兴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一两个月牙行是多了些百越人……太后可是担心,他们都是百越人的细作?”
“方城县不止牛角村一个村吧。”程凉冷冷问道,“百越人已经多得能够把整个余临北道的乡村填满,他们还当什么细作,直接攻城不好吗?”
谭文兴大惊失色:“若他们安的是这般心思,那确实要严加防范,微臣要请唐县令告知牙行,最好对这些人做些处理……”
“够了!”程凉站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怒火压住。
她意识到了,且不管这些百越人是怎么来的,在如何对待百越人的问题上,他们就存在着很大的分歧。
从谭文兴的言行举止中能看出,在他眼里百越人是敌人、是蛮族、是不该享受大秦律保护的那一部分。
“哀家乏了,想先休息——唐新川回来,就立刻让他来见哀家。”程凉摆摆手,看也不看谭文兴,转身走出了堂屋。
沈宽不爱跟官员谈工作,一进城就研究别馆的厨房去了。
秦政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门口的廊柱:“你遇到了两个难题。”
程凉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是两个。”
秦政挺起身子,跟在她身边向别馆走去:“其一,是自赎其身这条法令。这一次世家叛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土地清算和自赎起身。前者使他们财富缩水,后者使他们失去对手下农奴的约束能力。
原本主家和农奴的关系,上下隶属关系,只要我拥有了一个男人的卖身契,那么就等于是拥有了一整个家庭的卖身契,而且是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秦政比了个手势,“五十两,买断,至少一百年三代人。而那些为奴的女子,则时最好的货物和赠礼,她们脱离主家,既不能婚娶,也不没有活儿可以干,只能等死。
但现在,朝廷不但允许他们自赎,而且还会借钱给他们。那些奴籍就算是自己不在乎,考虑到自己的后代,也会很努力的去为自己赎身。况且真正对农奴好的主家并不多,毕竟人的礼貌和道德通常只存在于跟自己同级别的人之间,而不会分给家中的牲口。
在大秦,世家之下有地方豪族,地方豪族之下有士绅大家,士绅大家之下有乡老寒门,寒门并不是穷人,只是家道中落而已。这一部分人之下,是良籍的农户,他们家中有人出息,便能跻身乡老,有人挥霍就可能堕落为奴籍。
若我们选择站在良民以下,最为穷困的人民那边,就意味着要得罪刚才我说的所有人——包括很大一部分良籍的农户。因为人一般只看得见得势的好处,看不到失势的风险。”
程凉抿了抿唇,加快脚步:“第二个难题呢?”
“就是你刚才没有发火的原因。”秦政抬眸望向天空,“百越人是异族,而你是大秦太后,并不是天可汗或者大陆之王。”
程凉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红晕褪去了大半。
秦政垂眸,正好能看见程凉头顶的小璇,他半蹲下来,与她平视:“百川东到海,但到海之前仍是百川,很难相互认可和尊重。”
“所以,就应该杀光他们吗?”程凉问道,“或者是将他们奴役起来,就像曾经的印第安人那样。”
“那不失为一个办法。”秦政回到,“圣祖当年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团结在一起,可他最终没有做到,反而给后人留下了万国会这个隐患,不是吗?”
程凉直视秦政的目光:“这就是你的想法?”
秦政的眼中升起一种浓稠的悲伤,他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最后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我不知道,因为情感和理智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合拍。单单从解决问题的角度来看的话,一个难题肯定比两个难题要好解决。
如果你选择最困难的,那么一旦失败,后人会认为你为了异族辜负了秦人,那时候你便不仅仅是皇室的罪人,更是整个秦人的罪人。我……有些担心。”
“那倒是没关系,死都死了,身后名有啥用。”说是这么说,程凉还是很纠结。确实,她现在的身份是大秦太后,不是大陆之王。
秦政欲言又止,最后索性抬起头看天。
程凉继续往别馆走,两人一路没再说话。
接下来一整天,也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当天晚上,唐新川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