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抬头看着屋檐,酝酿了足足一刻钟,开口道:“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说,若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没有什么主人格副人格,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秦政。”
说完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又抬头看向了屋檐。
程凉没打扰他,让他继续酝酿。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他的情绪像是平复下来,才又重新开口:“我以前,是个很普通的军人,退伍回家的路上出了点事儿。再睁开眼睛时,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我历史学得本就不好,更别提这样崩乱的时代。
一开始,什么都不懂,随着父亲和族里的长辈躲避兵乱,每天都在到处逃,隔三岔五就有熟悉的人死在面前。逃了一年多,我父亲和族里的男性长辈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毕竟是个住在七岁幼童成年人,被族里人誉为神童,又因为我父亲本来就是族长,所以被推举成了新的族长。
世道太乱了,整个中原有超过一百个势力,北面、西面、东面还分别有突厥人,吐蕃人和大和人,几乎每一个县城都隶属于不同的势力。男人无论老幼都像是牲口一样,被各种各样的人捕捉和训养;女人同样无论老幼,都像货物一样随意交换。甚至人可以被当作货币。我甚至觉得,那不能被称为乱世,而应当是被称为末世。
后面的事情说来可能也是有些光环在的,我练武很快,而且能够与鹰沟通。这在乱世,是很重要的技能。我们为了自保开始战斗,打下了某个县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打下一个州城。再后来,手下的兄弟越来越多,打的仗越来越大,占的地盘也越来越广。最后,都打到那种程度了,不可避免地就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之后,我也想要像小说里面那些皇帝一样把这个世界向我熟悉的那一个推进,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哈……还是很困难的。而且,当上皇帝后,有专门的史官给我讲史,我才发现这个世界有些似是而非的熟悉。
后来我遣人寻到了一本楚太祖自己写的日记,大概猜到了一点点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穿越者的事情。那本日记有缺失,写得并不清楚,但透露出的中心思想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濒临崩塌,就像是摇摇欲坠的积木,外力越大,崩得越快,所以警告后来者,不要去做那些跳跃时代的事情。
我按照自己当时的理解,猜测会有一个什么天灾出现,就像我们那个时代的小说里面写的那样,是一个即时性的那种灾难,需要全人类去抵抗的那种。于是我想将周围的人都团结起来……
好吧,也是当时膨胀了,都做到开国皇帝了嘛,肯定也想要向李世民那样的天可汗冲一把,趁着开国军队很有战斗力,把该打的仗都给他打完。于是就就成了你说的……战争贩子。”
他用一手捂着脸,明明是在说光辉无比的过去,语气却充满了自嘲。
程凉犹豫了一下,安慰道:“不是,那是我和宽儿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严格意义上来讲,国家正式形成之前,并不存在真正的侵略战争……”
秦政把脸露出来,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谢谢。但其实我并不介意。生而为人,便天然的有立场,身为秦人,为大秦开疆拓土,即使是被说成战争贩子,也没有关系。我嘲笑的是自己的天真——人类并不能被团结在一起。至少在我死了之后,大秦并没有因为我拓展的疆土而变得跟其他朝代有什么不一样。”
“等等!”程凉挑起眉毛,“死了之后是什么形容?”
“嗯,这才是我们刚才说道的主题。”秦政看了眼刚才那具尸体待的地方,“他说得没有错,我们与这个世界并不相容,所以,我们不会真正的死去。”
“啊?”
“你朋友是学哲学的,应该知道时间是人创造出来的工具,时间表示的其实是事物的发展过程。而我们因为落入了一个不兼容的世界当中,所以关于我们的发展,停滞了。”
程凉揉了揉太阳穴:“你确定你以前只是个当兵的?”
秦政有点尴尬:“呃,这些理论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
“莽帝。”
“啊?”
程凉觉得事情越来越往自己听不太懂的方向发展下去了,她觉得这个时候吧,还是应该把宽儿喊回来。
可惜瞅了瞅周围,确实没人能去跑这个腿。
算了,再听听吧。
“我刚才说到停滞,停滞的只有我们的灵魂,我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显现,姑且叫做灵魂好吧。与之相对的,是身体并不能如此持久的使用。于是,它们相互之间产生了排斥。
我记得我驾崩那天,应该是个庆典,很多人都在。忽然之间,我一恍惚,视角就变成了从天上俯视,我看见自己直挺挺的倒下去。老程——就是你们程家的老祖,他第一个冲上来,抱着我狂喊御医。然后整个宫殿都开始哭。
我开始还挺得意的,我一直上升,上升,上升……直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程凉不太敢确定自己现在是在听科幻故事还是玄幻故事,还是神经病故事,这对她的三观冲击力颇大,虽然说穿越这件事本身对她冲击力就颇大。
“所以,你看到的——是地球吗?”她咬着牙,还是问了出来。
“不完全是。”秦政答得很认真,不像是编的,“严格来说,真的是个泡泡,是个影子地球,整个看起来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随时都有可能散掉的光影。”
“那……这些真的都是假的?”
“我没有学过哲学,很难从道理上去分别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但曾经我和一帮兄弟一起平定了一个乱世,开创了一个国家。我们并肩作战,也饮酒作乐,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优点缺点,有自己的忠诚和信念。他们会被杀死,也会延续后代;他们会有期许,也有遗憾。如果他们只是虚幻,那么我们又是什么真实呢?”
程凉闭上眼睛,脑子里最先浮现的程振武过年时偷偷溜进宫塞给她的那个荷包,接着是萧尧臣铁面下的风骨,高无咎蠢却从未改变的对皇室的忠贞,还有岳庭院和赢婉儿,小皇帝的友情和似有若无的暗恋,还有那些浴血疆场的战士……每一张脸都是鲜活的。
她想起了初见玄清时他说的话——天下兴亡就在她们俩一念之间。
呵,现在还真就在她俩一念之间了。
长久的沉默后,她问道:“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这话一出口,气氛就凝重了。
很显然,这也是他们利益冲突最大的地方。
秦政在这个世界生活的时间比在他原本的世界生活得要多,但程凉不是。
即便她无所谓,沈宽还有爹妈和弟弟。
秦政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珍藏的皮纸,轻轻放在地上:“我不知道。莽帝是个热衷于推论的人,他最后得出的假设很多。如果世界崩坏,我们可能会被弹回原本的世界,也有可能会随着这个世界的秩序一起消失。
如果这个世界最终没有崩坏,并且在我们的干涉之下,拥有了新的可自恰的秩序。我们可能会继续保持停滞的状态,而成为类似于神明的存在,也有可能被写入新的秩序,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而开始拥有生老病死。
无论哪一种,我认为回去的可能性都不大。我很害怕你们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向这个世界开战。如果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我很难以抉择。所以,我暂时隐藏了最后一页,想要等进一步验证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给你们看。对不起,我必须为此向你道歉。”
他双手撑在两腿旁,深深的低下头去。